王庐从记事起,便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叔叔、婶婶和奶奶总是口径统一地告诉他,他的爹娘死于一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而王庐当时掉进一口不深的水井里,这才逃过了这一劫。
小时候,王庐路过水井,总会伫足趴在井沿边上往里面看,有的水很深,有的水很浅,有的照得见天上飘过的云朵,路边倒垂的杨柳枝条,和自己圆圆的脑袋;有的黑漆漆一片,若不是看见别人家的媳妇儿出来挑水,那水桶里的水亮晃晃的,王庐起先还以为那水是如墨汁一般黑的。
每次趴在井沿上,他脑中都在想一个问题:什么样的水井能从一场大火中救下他,如果能救下他,为什么不能把他爹娘一起救了。
这个问题缠绕了王庐的整个童年,他没有一日不在寻找它的答案。在本该和孩童们斗蛐蛐、放纸鸢的年纪,他就像入了魔障一般,看的是水井,说的话三句有两句是水井。
叔叔奶奶看见他这个样子,都叹息这孩子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出丧父丧母的阴影了。谁知,王庐七岁那年,他在自家门口捡到一本名为《天工开星》的书,从此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上面来。
叔叔和奶奶都为他高兴,经常鼓励他看这本书,并且主动帮他讲解看不懂的内容。王庐聪颖过人,又勤于思考,不到一年时间,便学透了半本书。
九岁那年,他向叔叔表演了从书中学到的一个绝活。他本来是很开心的,因为那个绝活他足足花了三个月才练成。
叔叔坐在椅子上,起初也是很笑着的,但是渐渐地,他的脸僵住了。王庐以为是自己动作不够完美,露出了破绽,便表演得更加卖力了。突然,他看到叔叔站了起来,捞起身下的椅子猛地往地上一砸,震耳欲聋的响声中,椅子登时散架。叔叔抽出一根竹棒阴沉着脸向王庐走来。
这是王庐第二次看见如此盛怒的叔叔,第一次是在婶婶去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慌了,想跑,脚下却像灌了铅一般,根本跑不动。也许在他内心深处,还存着一丝希望,他不相信一向和蔼的叔叔真的会打他。
当那无情的竹棒啪啪抽到他胸前、后背、手臂、腿上的时候,衣服裂开了,露出绯红的印痕。第二次抽到伤口之上,印痕瞬间变成紫色。当第三次时再抽到上面时,那个地方终于承受不住,裂开一条缝,溃烂的肉中鲜血溅得竹条都红了。真实的痛感如山一般袭来,他疼得想哭。
他不理解、不服气自己为什么会遭到如此惩罚,想要对叔叔还手,但看着叔叔那一头花白的头发,终究下不去手。
叔叔打上了瘾,揪着他的头发,一棒一棒打向他的手臂,他听见骨头折断的声音,竟然是嘎嘣嘎嘣的。痛,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身体一阵发麻,眼睛前布满了血迹,眼中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光亮,就好像要死了一样。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看到自己的爹娘在天上看着他,他朝着太阳里的爹娘,咧开了嘴。
但是,这个时候奶奶出现了。她的身子轻如飞燕,奔到叔叔身边,一把推开叔叔。王庐陡然坠地,他看见爹娘从眼前消失了,感到无比惆怅。奶奶抱着伤痕累累的王庐,失声痛苦:“我的儿,我的儿啊……”
后来,奶奶将王庐送到城外的茅草屋内静养,每天为他上药换药,洗衣做饭,还不准叔叔去看他们。
王庐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浑身烫得像个火炉,他闭着眼,一直叫着”疼””疼”。奶奶帮他换药的时候,都不忍心去看那些伤口。她一辈子行医,救人无数,早已不畏惧任何惨状。但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她的孙子,每一个伤口都像是长在自己身上一般,每一声疼痛都像是自己发出来一般。
王庐伤好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回王家药铺去住了。他和叔叔王思彩之间从此隔了一道看不见,越不过的鸿沟。虽然长大之后,他对这件事的印象逐渐淡了,但王思彩对他若有若无的疏远,总能让他想起当年之事。
但是疏远归疏远,王思彩对王庐的关心一直都在。王庐不会忘记婶婶的死因,更不会忘记他初学《天工开星》时,和叔叔相处的那段快乐时光。
王庐想要报仇的心仍然如年少时一般强烈,他坚信自己若能取得魏家人的项上人头,叔叔的心愿便能了结,而他也算报了叔叔的教养之恩。
或许,到那时他能有机会问问叔叔,当年为什么要打他……
当王庐说出自己找到可以暂缓毒性蔓延的方法时,在场的人都欢呼了起来。这时他们已经恢复了理智,知道任何一个可以救亲人的机会都十分难得,而且王庐的人品一直摆在那里,不是李毛随便说说就能颠覆的,于是都嚷着让王庐快去施行。至于王庐为什么没有死,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王庐迟迟不归,被魏青山误会了。
王庐带着众人走进厢房,劈出一个空席,在这席上为所有中毒的人施行拔天内功。他在梦中学了三月有余,凭着本身的聪颖,功力已经大成。
他左手推掌,右手划圆,将体内真气逼出来,浑浑灌入中毒者体中。蒸蒸白气从中毒者头上冒出,白气如柱,风吹不斜。之前魏青山为中毒的人逼毒,都没有这种效果。围观众人大呼小叫,说王庐此行虽然没有找到玉根石,但是求得了仙法,有神仙相助,一定可以把大家的病治好。
金樱子站在人群中暗暗吃惊:王庐和她之前都不会内功,难道他真的是去了一趟旭日教,便学会了内功不成?不会不会,这内功看起来像是传说中的拔天内功,江湖上失传已久,旭日教也未必有人会使。那便只有一种可能,王庐进了藏书阁,偷习了阁中之书。
想到这里,金樱子不禁攥紧了拳头,之前见到王庐还未死的欢喜一扫而空。
王庐不听她的建议就罢了,可是他听了她的建议,放弃了寻死,却不告诉她,还悄无声息地进了藏书阁,明显就是没把她当回事!那她之前的辛苦算什么?她的这份心意又算什么?金樱子气得浑身打颤。
默默尾随在金樱子身后的张磨发觉了她的身体在抖,忙凑到她耳旁道:“金姑娘,是不是这里让你不舒服了?你要是不想呆在这里,我们出去走走吧。”
张磨说话的声音如鸭公开嗓一般难听,口腔中带着一种难闻的味道,而且他的身子几乎要贴到金樱子背上来了,那烫乎乎的热度让金樱子一阵恶心。金樱子就算不被王庐待见,也容不得张磨这等货色觊觎,她怒从心起,挑出一根钢针,就要往张磨腹中拍去。
那钢针离张磨的腹部只剩半寸距离,金樱子的手腕却被人扣住了。金樱子怒地回头,却瞧见身后右侧,有一个中年男子眼神凌厉地看着她,她的手腕正是被他所扣。
金樱子心中一颤,“师父”两字差点脱口而出。来人正是她的师父玉观音,而这中年男子的模样是玉观音易容改扮时最常用的。
玉观音示意金樱子出去谈话,金樱子用眼神告诉师父张磨跟在她的身后。玉观音冷哼一声,“倏”地飞至张磨身后,点了他的昏睡穴,将他放回平常睡觉的床上。
她看着张磨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和略显猥琐的五官,心道:“就你这破小子竟敢看上我玉观音的弟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玉观音向来杀人不眨眼,要不是怕被魏青山瞧出破绽,你早经死千遍万遍了!也罢,暂且饶你一条狗命,待事成之后,我一定找到你家,将你这张脸皮撕下来,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让你黄泉路上找不着投胎的路!”
想罢,玉观音扬起嘴角,拉着金樱子飞到一个安全之地。她问起金樱子进入藏书阁盗取宝书的进展如何,金樱子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玉观音想了想道:“王庐既然已经尝到了进阁学内功的甜头,那便一定还会再去的,你多留心几次,一定可以发现进阁的开关。”
金樱子见师父不但没有责怪她,而且一改往日的冷酷,为她出谋划策,不禁大为感动。玉观音多日未在人杰魏府出现,金樱子不知她上哪里去了,这几日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心中还是想念得紧。此刻,她萌生出一股依恋之意,恨不得靠在师父怀中,抱紧她,跟她诉说自己的想念。
玉观音看出了金樱子眼中的情谊,内心也有些颤动,她伸出手,将金樱子搂在怀里。就在她伸出手的瞬间,金樱子看见玉观音手背上有一道红色的新伤,几乎有五寸之长,而且深入肌理。她急忙拉住玉观音的手,叫道:“师父,你这几日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落下这么严重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