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昭仪没有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也没有杀死自己想杀死的人,自己便先走了一步。她自己也没料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濒临死亡的地步,许是苏染回宫她悬着一口气,方才情绪起伏,一口气上不了便去了。
苏染站在一旁,顾不得自己还在流血的脖子,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傅昭仪的那只依旧修长的手,那只手弹出过最好听的琵琶声,也烹出过最美味的莲花雪鸡汤,如今她嗓子依旧如同以前那么好听,手指依然那么的好看,而岁月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而似乎又改变了一切。
“落花时节又逢君。”苏染站了起来,地上落了一滴滴的鲜红的血,如同一朵又一朵的海棠花盛开,“傅昭仪,一路走好。”
那个女人一身红色纱衣,在海棠花纷纷落下的时节抱着琵琶走进了皇宫,如今以这样的姿态离去,死不瞑目。
城门外烟火落,不再升起。
门外有脚步声渐行渐远,卫琳机灵,快步跑了出去不多久便抓了一个宫女回来,那小宫女穿着体面,比着地面上的傅昭仪可谓鲜亮许多,她被卫琳摁在了地上,挣脱不得,只得把头埋得低低,浑身瑟瑟发抖。
苏染扶起来瘫倒在地上的贺敏,嘱咐阿春带着贺敏先行回去,贺敏摇头不愿离开,拉着苏染的手目光从未有过的坚定,她望着苏染的目光里没有了这几日以来的怨恨,这让苏染格外欣慰。
“抬起头来。”苏染牵了贺敏的手站在傅昭仪的尸体旁,站在那位小宫女的面前,可眼前人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有发抖的身体以及地上黑成一团的影子。
风声鹤唳,如泣如诉。
小宫女胆战心惊地抬起头,瞅着苏染断断续续地说:“奴婢,奴婢只是路过,只是路过。”
“定是胡说。”贺敏牵着苏染的手,站在苏染的身边,开口说道“如今这个时辰你怎会出现在这里?长乐宫乃是皇宫之中最显贵的地方,宫人都要绕道而行,你却路过?”
院内寂静,墨染的夜色。
“那是越国时的规矩,如今越国已亡,奴婢自然可以从这路过。”小宫女脸上有了坚毅之色。
贺敏一时气急,看向苏染。
苏染的脸上没有表情,此人是她的越国的子民,如今说起越国亡国没有丝毫的惋惜和留恋,反而拿越国亡国当做是自己犯错的借口,她的心内陡然凉透了。这份悲凉她头次真真切切地感受,而且感受的淋漓尽致、彻彻底底。
“放了她。”良久,苏染背过身子,说了三个字。
夜风起。
卫琳道:“娘娘,傅昭仪突然闯来格外蹊跷,此事儿咱们还是要细细查一查才好。”
对于卫琳的看法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是赞同的,而方才说完越国亡国的小宫女眼睛里的希望之光瞬间破灭了,她垂着头也不再挣扎,瞧着是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似乎在她的心里,长乐公主就是一个黑面鬼煞,死活都是不讲理的,也是听不进去别人的解释的,尽管她是撒了谎,可她自己觉得这个谎有道理,值得信服。
长乐公主果真是恶魔,小宫女心里如是想着,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就在她万念俱灰心里和算着若是长乐公主折磨她,她要不要自己给自己一个果断的时候,听得长乐公主又道:“放了她。”
如同被人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小宫女眼睛瞬间发亮地看向苏染,那目光里的恨意瞬间变为了感激,实在很墙头草。不过好在小宫女有点骨气,收敛了脸上的喜悦,恢复了方才的肃穆,毕竟,放她了着三个字有很多的解读,最后未有定论,她若是高兴太早呢?
苏染站在一片光亮里,旁边举着灯笼的小宫女被黑暗笼罩,那光仿若从天而降,带着一些神圣,苏染侧过半边脸,清绝的容颜柔和了橘色光线的温暖色调,她的美,别具一格,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这个角度,道:“越国是亡国了,可你并未受伤不是吗?”
她的声音此刻不疾不徐,语速正好,语气正好,正好让那小宫女愣了愣,然后垂下了眼帘,再然后垂下了头。人人都知,十年前,魏国吞并晋国采取的方式是屠城,晋国全国上下数万口人一个不留全数斩杀,其中白发苍苍的老者,大腹便便的孕妇,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一个不留,晋国的血流了七日,那才是真正的血流成河。
小宫女周周正正地跪在那里朝着苏染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没有再说别的难听的话。长乐公主的那一句话已经足以,足够她唤醒自己蒙了尘土的心。
傅昭仪没有如唐芷的愿就地解决了苏染,这令唐芷很是气愤,至少若她是傅昭仪,被逼到绝路,定然是要拼尽全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儿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她唐芷一贯的处事风格。故而在面对小宫女蔫头耷脑地向自己道歉的时候,唐芷张口就说:“你们越国的人都是这般无用,怪不得亡了国。”
小宫女咬了咬牙,再咬了咬牙,终究是没有把苏染方才说的那句话转给唐芷,毕竟不是谁都有长乐公主的气势,她这样的人,恐怕说出来也是要让人取笑的。不过还好唐芷没有再说更难听的话。
之后唐芷倒是塞给了她更多的银子,要求便是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与她芸妃无关。小宫女捧着银子,想钱财果真是好东西,难怪人人都爱。
实则苏染并没有想要把这件事儿闹大,她全部的心思都在苏辰的踪迹以及夏睿华的伤势上,顾不得这般许多。可阿春不同,她进宫的唯一的职责便是护苏染周全,这是夏睿华交给她的任务,她格外看重。好在夏睿华所在的地方此刻防守是比较薄弱的,阿春路上拦了一个打盹儿的小太监,给了他银子吩咐他又去弄了一套太监服来,这才顺顺利利地走进了夏睿华的殿阁。
推门就被浓重的药味儿给呛住,阿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打的有点激烈,加之她的衣裳不合身,帽子更是太大,如此一来便掉了下来,黝黑的辫子垂在蓝色的衣服上,怎么看怎么别捏。
“王爷。”阿春拾了帽子重新戴上,关了门窗,跪在床榻边的毛绒地毯上,屋内炉火旺盛,地上并不凉,阿春叩了头,继续道“奴婢有事儿奏上。”
夏睿华披着石青色的褂子,手执半卷书坐在床上,视线移了移,唤了阿春起,静静地听完了阿春所说,他整个过程中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脸黝黑的眼珠都是静止的,末了,只是动了动嘴唇道:“本王知道了。”
阿春不明,又问:“王爷可是不关心娘娘了。”
至少,夏睿华的冷漠的态度令阿春觉得是如此的。
可想而知,夏睿华并不需要向阿春解释自己心中的盘算,他目光望着圆桌上琉璃灯台上的红色蜡烛,吩咐阿春退了出去,并嘱咐她日后无需冒险亲自前来,书信即可,更是嘱咐:“书信用暗语。”
如此小心谨慎,心思细腻,做个将军着实有些委屈。
可阿春更加委屈,夏睿华的这一句话无疑是给她下了一个命令,不让她与他私下私自相见,出门迎着北风,阿春觉得心有些凉凉的。
回到长乐宫,苏染带着贺敏和孔意息每人拿着剪刀剪红纸玩儿,似乎并不被傅昭仪的事儿所烦扰,贺敏也不再沉浸在被迫离家的悲伤中,脸上的笑意更是发自内心,倒是孔意息拿不住大剪子急的有些想哭,好在贺敏拣了自己剪好的小兔子给她,小姑娘才展露笑颜。
场面温馨,亲如一家。
之后孔意息和贺敏都睡了,苏染这才望向阿春,俩人一同往浴室内去,这次阿春倒是沉默了,一是因为她的确心情不好,二是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夏睿华的那句话着实给了她太沉重的打击。
苏染褪下衣衫泡在木桶内,闭目后才道:“阿春,日后我的事儿不必告诉他了。”
“娘娘,您这是何意?”阿春慌了,一个不让去,一个不让说,她真真是没了机会了。本来夏睿华戍守边关,见面机会寥寥无几,如此一来,怕是很难再见了,想到此悲从中来,眼泪也就自然而然地落下,声音更是哽咽,“娘娘,王爷他会伤心的。”
苏染并没有睁开眼睛,她的眼底也有湿润流动,她何尝不是伤心的呢,她是喜欢夏睿华的,夏睿华也是喜欢自己的,可是偏偏喜欢之人不能在一起,这是上天的安排,她不可逆天而为,因为逆天的代价太沉重,他们谁都负担不起。
正如夏睿华与皇位的失之交臂,亦是天意,天意弄人,可见不是随意说说。圣驾离京的前一日,有圣旨传来长乐宫,许久未见的王总管依旧步履蹒跚,身旁的徒弟小心跟着,伸手护着以免王总管脚下不稳摔了去,对于圣旨的内容贺敏自然欣喜,她欢喜地拉着苏染的胳膊,道:“姐姐,我可以回家看我额娘了。”
苏染点头微笑,王总管朝着一边空旷无人之地伸了伸手,苏染明了紧随而去,四周无人,王总管的声音虽小,可苏染听得格外清楚。
“传皇上口谕,请娘娘转告那个人,若他归顺,依旧尊他为大将军,守护他想守护的地方。”
至于那个人,王总管道:“皇上说,娘娘聪慧,定然明了。”
是,她知晓,除了苏辰,再无他人。
她抬头仰望天空,万里无云的碧海清空,没有鸟儿飞过,云卷云舒之下,她希望弟弟不要出现,她不清楚夏睿文的那句话中有几分是真心的。他曾经那样问她:若是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她会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