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之中,张名扬听见林天天在叫他。眼皮重得撑不开,他嘀咕了一声,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却被那家伙硬掀了被子。身上一阵发凉,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刚想问她想干什么,却突然想起,掀了被子还得了?!
他大惊,挣扎着就要起身,慌忙抓过挂在一边的长衫。瞥见了他的动作,她一边撇了嘴说了声“老古板”,一边将买来的拆烧放在桌上,再拿出碗筷来。
“来,吃一块尝尝看,好不好吃?”她笑眯眯地夹了一块拆烧。
“不用尝也知道,店里做的能不好吃吗?”一时没留神,没有及时闭上嘴巴,下半句顺溜就出来了,“又不是你烧的。”
这句话刚刚说出口,张名扬就后悔了。心里暗道一声“糟”,他别过了头,却以余光打量她的神色:脸色并没有立刻变得阴沉,笑容也未褪去,然而就是这副依旧笑吟吟的样子,让他看得心里直发毛。
果然,只见林天天将放拆烧的油纸包端了回去,仅用筷子夹了一片,放在他面前晃啊晃的:
“来,每说一个单词,就给你吃一片。”
啥?!张名扬登时就觉得额头冒汗:就知道她想了法儿折腾他,没想到她竟然会出了个最让他头疼的招术——他最头疼那种叫“英文”的鸟语了,若不是衙门非让他学,若不是担心这捕快没得做,他是坚决不会去理会那种说话舌头都伸不直、光打哆哆的怪强怪调。
“……”敛起了眉头,他为难地看着她。可她却显得更加有兴致了,晃着筷子上的拆烧,她笑眯了眼道:
“说啊,一个单词一块。不说就没的吃哦~~~跟我说,‘PIG’!”
士可杀不可辱!想他虽是小小捕快,可也是懂得道理的。怎能因为几块肉颠覆了自己的原则?!张名扬在心中暗道,可是偷偷斜眼看那家伙的脸色——虽然是在笑没错,可是那笑容在他看来,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就在张名扬左右为难的时候,一阵“咕咕”的响声打破了沉静。他无奈地摸了摸肚子,内心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闭了眼,一咬牙:
“好,说就说!”
睁开眼,他刚想让她再重复一遍那个单词,可哪里还有她的影子?!映入眼帘的,分明是床的幔帘,以及高高的屋梁。
“……”
原来是梦啊——
张名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禁发出苦笑:怎么会做出这种梦来,果然是毫无道理可言啊。
微微觉得口干,他起身下床,坐定在桌边,倒了一杯茶水轻啜两口后,却觉着有些不对劲了:窗外看不见了日头,房里显得相当昏暗,没想到这一觉竟然睡了整个白天。
看这天色,张名扬心中一惊:以往这个时候,林天天早就该回来了。怎么会太阳下了山,还没有到家?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吧?!
思忖到这里,顾不上别的,匆忙地伸手抓了外裳披上,他急急地走出了门。
先是径直赶向“李长兴”,在听掌柜说林天天根本没有来过之后,张名扬便在大街上里里外外转了几圈。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问的人也都问了,可偏偏就是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此刻已经过了黄昏时分,几乎每家每户的窗口都透出温和的烛光,路上行人甚少。张名扬心急如焚,逢着没关店的铺子,必是一家一家寻过。
直到夜风微凉,奔走在街道之上的张名扬,突然瞥见青石的地面上,撒下了一层银霜。他下意识地仰望天幕,却望见那一轮圆满的玉盘。
心中猛然一窒,一个念头不期然间袭上心头:
或许,是……回去了……吧。
像是突然泡进了水里,原本火烧火燎般的焦急,在顷刻之间却凉了半截。
动了动嘴角,想笑,却又无力。好容易牵扯了僵硬的唇角,张名扬好容易才扯出一抹无奈又苦涩的弧度。
几乎忘却了,她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可以想来就来,便也就可以依愿回去属于她的地方。
他怎么会忘记了,那些家伙,管这里叫“旅游”——来了,为了新鲜,为了体验。玩够了,便也就回到了自己的世界。纵是有着不舍,不过是“旅游”中的微微遗憾罢了。
“狡猾的……未来人……”
低垂下眼眸,再也不去看那宛若团圆的满月。迈开步子,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脚步在青石的路面上,扣下有韵律的声响。
心中一派五味陈杂,乱作一团,理不出思绪。伴随那缓缓的脚步声,每走一步,脑中就多一分说不出的恼。可是,胡乱到极至,竟然却渐渐清明了。
听见更夫敲了更,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在这暗夜之中,显得格外响亮。
已经二更天了么……啊!得去值夜,已经迟了。
浅浅地牵动了唇角,哪怕那弧度参杂了太多无奈的意味。奔跑着衙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一个睡过头的笨捕快,急急忙忙地赶去工作。
摸着头说一声“来晚了”,不好意思地和交班的差役道了歉。被对方埋怨了两句之后,调侃着说了句荤笑话。就这般嘻嘻哈哈地换了班,跟同事道别。直到对方离开囚室,带上了门。一阵沉重的闷响之后,便是死一般的静默。
嘻哈的笑容僵硬在面容之上。缓缓地坐下,低垂了眼,凝望着面前的烛火。在微微的气息之中摇曳不定,温和的光,在桌面映上了轻曳的投影。
“救命啊——放我出去……”
桌上,滴下了点点惨白的烛泪。张名扬就坐定在那里,愣愣地凝望着那逐渐凝固中的泪痕,一滴一滴地数。
“放我出去啦!HELP!SOS!”
十四滴……十五滴……十六滴……呃?!
猛地抬起脸来,他望向囚室的那一边。在狭长的囚室之中,那里显得阴暗而深邃。
刚才,他是不是真的听见了……那个声音?!
“刷”地直起身来,椅子向后倒去,发出好大一声响。顾不得那许多,张名扬快步走向囚室深处——
在那里,隔着若干根粗大的木条,他望见了那个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折着茅草的哀怨身影。
“……”
刹那之间,有种想大笑的冲动。而实际上,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哈……哈哈……”
“咦咦咦咦!你终于来了!”林天天腾地直起身来,冲到了木栅栏前。看见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她撇了撇嘴,不满地道,“喂,你有没有良心啊!我现在成了囚犯耶,你还笑?!很好笑吗?”
张名扬笑得没法吱声,只是猛地点了点头。这狠狠地一点头,不留神就笑飞出泪来。这个动作,更引来她的白眼:
“至于嘛!你你你你……你这个幸灾乐祸的,看我倒霉你真这么开心么?!是不是等我明天被割了舌头,你就更开心了?!”
说到最后,这语气里就多了些委屈的味道。哀怨地蹲下身去,林天天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圈,越画这鼻头就越酸:
那个没人性的!她一直在等他来,可没想到等到的就是这种嘲笑。他他他他……那个混蛋!
狠狠地用手指戳着稻草,仿佛是在戳某个没良心的家伙。就在这个时候,只听牢笼的门锁一阵响,再下一刻,她就被人拖了起来——
一只微微粗糙的大手,牢牢地抓紧她的,拉着她就往囚室外奔。林天天被他的蛮力抓得生疼,不禁敛了眉。刚想数落两句,却感觉到手上除了疼,还有炽热——
一手的汗。
再没了半句言语,她抬头望向他的背影,没来由的,心口一阵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