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涉凡世·无情固心(一)
肖沙冰2017-06-20 04:333,555

  师父常说苦尽甘来,福祸相倚,人的运气坏到极点的时候总会好转。接好任务下凡的时候,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我坏运气的极点着实是低了些。

  之前我也不是没有设想过我会被委任成为怎样的小官——无非是山神,土地或是哪位大仙跑腿的信使之类。可是我显然高估了司官的人性。

  众所周知,大凡守护天神,其相貌必定是他吓跑挑衅之人的第一道天然武器,这一点尤其体现在门神身上——早在上古时,普天之下的门都已被貌可辟邪的两大壮士神荼与郁垒所承包,而今日,我洛湘,堂堂井龙宫公主,竟然被分作凡间的一介门神,且只守一扇门,这简直是对我长相与能力的双重藐视。

  我终于明白师兄们送我出宫的时候为何笑得那样诡异了。

  更悲惨的事情还在后头。

  我心中不忿,磨磨蹭蹭地问司官:“一扇门而已,有什么好守的?”

  而他的回答是:“一来这府内有你不该多问的人,二来府外有不休纠缠他的妖魔鬼怪,三来这家香火钱上的多,善行亦为天下传称,若不好好庇佑总归不妥,”司官十分满意地看着我点头,“嗯,好歹你也是个有封位的龙神,这样单守他一扇门,够郑重了。”

  “妖魔鬼怪……”我有些怯了。能要天庭这般用人,那心怀不轨之人想必本事不逊。

  “噢,对了,”于是司官一拍脑袋,四下翻找起来,一边道,“的确有些厉害的妖精,将上次派去的那仙官打得负伤,故换你顶替,待你寻着你师父的东西,他的伤也应养好了……”

  负伤……我使劲吞了口口水。

  这时司官也寻着了他的东西——一个看起来神神秘秘的包袱。他将那东西递给我:“这个你拿着,万不得已可以自保。”

  果然有法宝!我略微宽心,不然我这般法力微浅,碰上厉害的妖魔可怎么办?我连声道谢,打开一瞧,是两个包着青绸的柔软东西:“这是……”

  “好说好说,两个护膝,你收着万莫客气。日后打不过就逃,逃不了就跪,你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求饶,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他说着又正色,“不过你可记好,逃也好,跪也罢,这门一定得守住,否则必定以失职论罪。”

  我当场吐血。

  一个时辰之后,我心如死灰地抱着护膝,拿着委任状走出了南天门。

  我要守的是当今人帝第五个弟弟的府邸,名叫六王府,它坐落在中原最繁华的京城中,从云层望下去,青砖琉璃瓦,十分气派。

  据师父所言,棋子就落在了京城附近。走前他给我的项坠上施了法,说它会帮我寻到那个小玩意。我暗暗下决心,下凡之后一定尽心寻找,争取赶在被妖怪揍死之前回到天庭。

  我很快降落在京城中。去六王府之前,我先扮成凡人向那里的人打听了一下这六王爷究竟有何神通,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天下人都知道这六王爷是个乐善好施的活菩萨,不问政事,专门行善,真可谓福泽众生。百姓对他无不交口称赞,老天亦庇佑,令他娇妻美眷,一双儿女伶俐,此生算是圆满。

  是啊,他倒圆满了,老天不止庇佑他这一点,还让一个龙神给他当看门狗呢。我忿忿不平地想。

  我在京城喧嚣曲折的街上绕了几绕,寻着了那高大的府邸。此时那里正被一个结实的结界笼罩,定是司官暂时布下作守护用。这种由天庭而来的结界十分耗费元气,我赶忙走过去归位,免得惹恼了上司。

  门神的供位便在那扇颇有气势的大门旁,粗略一看香火跟供品都十分丰厚。看见那些人间的美味,我这才忘记了烦忧,一跃进入我的小庙室,用大吃来表达我的愤怒去了。

  *

  虽然凡间条件不比五玄宫,但当门神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凶险,反倒十分安逸,整日要做的只有吃吃喝喝与四处乱逛。因为这个六王爷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不仅在百姓与游魂当中有好口碑,连四方妖灵都对他敬重有加。我守门之时,几个和善的妖精来他门前歇脚,一来二去便与我搞好了关系,我问他们为何不打六王府主意,他们大多一听就连连摇头。

  我得到的理由的版本也不断变化,一开始他们说不对善人下手,后来说此人身份显贵,请个厉害的伏魔师不是难事,到了后来真正混熟了,便有人压低声音告诉我:里头有惹不起的人。再问下去,他们也不清楚了。

  我想起下凡前司官的确说过府内有我不该问的人,也就住了嘴。

  我虽然不怎么聪明,但道理还是明白的。天庭里秘而不宣之事太多,不该管的最好少掺合,否则下场一定会很悲惨。就像现在蹲在石狮子旁看门的我。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试图回忆起我被贬下凡间的缘由,可是脑海里的片段总是难以凑齐,只模糊记得我好像多管闲事触犯了哪一条天规,于是被打下凡间找棋子将功补过。我悄悄找消息最灵通的土地公公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得出结论是我为了救一个妖精转动命轮,结果妖精没救成,反倒连累自己被贬。

  这当真是太诡异了。我竟还能回想起这妖精模样,可为何要救她,想起来竟毫无头绪。

  既然想不出来,索性不去想,我很快就将精力放在了天庭轶闻之上。

  近日在仙界传得风风雨雨的事主要有两桩,且这两桩事之间放在一起,给了众人无数遐思:剑仙华遥在天帝处自请下凡受罚,已然被除了仙籍投胎凡间,缘由成谜;就在华遥走后第二日,琴技一绝的东海七太子忽然自断伴其毕生的浮桐,宣称今后再不抚琴,黯然离开天宫下落不明。

  土地老儿绘声绘色地讲完这些,带着奇怪的神色朝我挤眉弄眼:“这怕不是巧合吧……嘿嘿。”

  我努力而认真地思考很久,也没能理解他这副表情的含义,只能问他:“华遥是谁?东海七太子……又是谁?”

  土地公一脸不可思议:“小公主,你不认得华遥仙君便罢了,可身为龙神,你不会连七太子敖清都没有耳闻吧?”

  我回想了一下,认真地摇头。

  “……也罢也罢,你年纪尚轻,”他于是摆摆手,继续方才的话题,“他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之间……有何种关系。”他将这话压着声音说,笑容很是淫荡。

  “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兴致勃勃地问。

  “小公主可听过一个词叫‘断袖之癖’?一个是温文儒雅的天庭剑仙,一个是风流倜傥的东海太子,一个请罪下凡,一个为之断弦,当中故事必定千回百转,可歌可泣……唉,又是对苦命鸳鸯哟。”

  我一点也不懂土地说的这些话。自来人间之后,我脑子里缺跟弦似的,对许多事情都一知半解。我好奇地问:“断袖之癖是什么?”

  土地公公咧嘴笑:“男女互相喜欢便是情,这断袖之癖么,便是男子与男子生情了。”

  情?我努力地思索,男女之间互相喜欢就是情?那我和父王、师父,师兄他们都有情罢,这样说来,男子喜欢男子也并非奇怪之事,这土地真是没见识!我撇撇嘴,骄傲地说:“那有什么奇怪!我们五玄宫十八个师兄都有断袖之癖!”

  土地公公惊呆了。

  据说自那之后,下界神仙对天庭仙君的形象有了深刻的改观。

  不过天庭形象也不是我该管的事。在凡间大半年,我只管在六王府门口安逸地蹲着,看来回走动的人群,偶尔也窥探一下那位传说中的大善人的模样。

  一般情况下门神不会无故在府内溜达。我所能做的,便是在他出门之时凑过去瞧几眼。那六王爷不似一般凡人王公贵胄,喜欢将自己打扮得贵气逼人,而是总以寻常素衣见人,看起来甚是儒雅,就连穿着朝服的模样都一股淡然的气质。他大约四十出头,长相算是不错,面上总是有着温煦的浅笑,待下人全无一点架子。

  我亦见过一次他的王妃。说来奇怪,身为王爷,他竟只有一房妻室。不过那女子可谓人间少有的真绝色——她肤如凝脂,柳眉星眸樱唇,盈盈一笑顾盼生辉,却毫不显得轻浮,仿佛有种胎里带来的优雅贵气。他们十分恩爱,相濡以沫十九年,育有一双双生儿女,亦同世人所说,个个儿生得明眸皓齿,灵气逼人。

  不知为何,我看着那王妃十分亲切,便打听了下她的身世。我原以为她那般气度雍容,定是个公主或官家千金,结果却并非如此——她只是王爷治理天灾时偶获的民间孤女罢了。

  六王爷推掉门当户对的婚约,娶了一个捡来的民间女子,这一度令我感到疑惑非常。不过后来我托着脑袋想了良久,发现我不明白任何男子娶另一个女子的缘由,便愉快地释然了。

  王府的门上挂着天人才能瞧见的同心铃,这铃会在危险接近之时召唤我,并且我可依靠它的力量瞬间回到门前,所以在四周看着风平浪静的时候,我便在京城四处走动寻棋 ,可是师父的项坠至今也没有动静。倒是有一日,我清闲地依着门框打盹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既然这里妖精驯服,一片和谐,那司官说的妖魔鬼怪纠缠不休是怎么回事?上个门神负伤又是为何?

  思及此,我赶忙去逼问和我关系不错的妖精们,他们却个个言辞闪烁,遮遮掩掩就是不肯明说。我无奈去找土地老儿,他也含糊其辞,只嘱咐我尽好本分即可,毕竟掌了门神法印,便有念咒布下无坚不摧的封灵决的能力,只要坚持不被打死,还是不会失职的。

  我再次有了深深的不祥的预感。在这种危机感的驱使下,我开始不分昼夜地在京中四处寻棋。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约在我当这门神第十一个月时,终于有一日,我的项坠朝着南方微微地闪了一闪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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