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想通,情丝这东西,我身上有没有都是一样的。反正我这个人的情史向来充满悲剧,与其总是爱而不得,还不如洒洒脱脱落个痛快。毕竟抽了情丝之后,如今的忧虑便会荡然无存,到时候管敖清怎么看我,总之我不会再因此伤神就是了。
这么想着,心中却始终有个地方闷闷的缓不过来,好像要有什么东西被从那里割走,还没下刀,却先痛起来。
夜里,我睡不着,索性去星河散心。
这一夜月色黯淡,星光却异常璀璨,青蓝色的荧光起伏闪动,十分好看。我在河畔坐下,看星辰在我周身洒下细碎的清辉,突然想到在凡间的那个夜晚。那夜静谧的悬崖之上花香暗涌,稀疏的树影印在我们身上,而敖清抱着我,一步步地向前走。
我似乎还保留着那夜在他怀中仰头望他的感觉。那人俊眉修眼,侧影美好得仿若白玉雕成,当他垂眸看我,仿佛这世上的星光都落入了他眼中。
那般美好,却不会再有了。我叹了口气,垂眸看着河畔云层,却兀然瞧见一个影子。
心脏突然急速地跳动起来。是那种不可抑制的,忽如其来的激动。在此之前我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敖清。而这是在我尚有情意之时,能见到情意所托之人的最后一面。
那人抬手敲了敲我的脑袋,一如往常的闲散语调:“怎么,还想装没瞧见我?”
我紧攥的手放了开来,一跃而起:“你怎么来了?”
敖清还是那个模样。他一身绛紫色的衣裳,头上玉冠温润,如缎长发轻垂,风流如常。
我近乎贪婪地捕捉他的模样,更试图留住自己看着这模样的感觉。脑中思绪纷乱一片——想要控制住兴奋,又有一点点愧疚,又不能暴露了期待……那人倒是淡定,转身缓缓在星光中踱步:“想来,便来了。”
“我……”
其实我真的很想扑上去告诉他:那天的话都是假的,我早已不喜欢华遥,更不讨厌他,我只是不想连累他。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
看他这样毫不在意,我的解释大概会是多余的吧。
我调转话头,笑眯眯地问他:“那你为什么想来啊?”
敖清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只是皱眉:“洛湘,你是单纯过头还是真愚蠢,明日一早就要受刑,你很开心?”
“抽情丝又不是剁爪子,师父说不疼的。”
“你知道丢了情丝意味着什么?这责罚要比鞭刑,牢狱,都要重得多,这样选择,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什么叫我选择?天帝这样决定,我难道还能违抗?我瞥着他,嘟囔:“我有没有情丝关你什么事……”莫非你也喜欢我不成?
敖清没话了。或许是觉得和我争论这个很无聊,他又负手回身,面朝星河不再看我。我在旁边的树桩上坐下,默然和他的侧影相对些许时分,突然想起一件事。
“诶,那个,你带那张画了吗?”我问他,“就是你跟我说过的,画了一半的那张。”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挑眉。
我沉吟片刻,道:“我能将它补完。”想来想去,我能留给他的,也只有这张画了吧。
敖清微愕,旋即敛眉:“真的是你?”
“嗯,你快拿来,以后可没机会了。”
敖清眼里有了一层类似怨毒的东西。他大约想问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他,又觉得和我这种人实在没有什么沟通的可能,于是只默默从身上掏出一个锦囊,从中拿出保存完好的那张纸,挥手布下白玉桌,将它放置其上。
时隔二百多年,我再次见到这张画。
其实是简单的图样。一个半圆,周围喧嚣栩栩,热闹非凡:杨柳青,牡丹红,有宫殿,有欢笑的人群,舞姬伴着乐曲翩翩起舞,珍宝与星辰熠熠生辉,有一个人,只描了一半,他孑然立在他们中间,翘首等待。这些画面用色都极尽绚烂,而半圆之中,却是一片空白。
“这里头是什么?”敖清手指点在那片空白之上。
我召来华遥给我的凤毫笔,一笔将那半圆补全,成了井口形状。
“这是我眼中的世界。”
敖清只消一点便明。他顿了顿,又移了手指在那片大好景象之上:“这些呢?”
“这是我心中的世界。”
美好,欢乐,喧嚣,五彩斑斓的世界。
敖清的眼神温和起来,不知为何竟藏着柔情似的。他长指抚过那些空白与五彩,停在那个等待的人身上:“他是谁?”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时候正是我春心荡漾的年纪,自然是幻想有人在井外等着我共度余生。想来那人没画好的原因便是当时我想画个最好看的人给自己,可又觉得怎么画都画不出自己期待的那样美好。总之我还在纠结这人发型的时候,敖清就吓得我扔笔了。
那时的事现在想来,好笑之中又有唏嘘。尤其是想到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连那点期许也要被泯灭,我便觉得心里有点堵,鼻子也发酸。
“他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之人,”我垂眼,“可惜我还没遇到那人,就连情丝也丢了。”
敖清的眼神复杂起来。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这话使得四周空气都闷得不行,于是三两下将这纸又放入锦囊递给他:“虽然我画画得好,但东海龙宫再缺画婢也不要拉我去,我可是堂堂公主啊。”
敖清神色并未因此缓和。他张了张嘴,半晌才佯装轻松道:“洛湘,你其实……算是个美人。”
他的眼神灼得我脸颊滚烫,待我反应过来这话中可能隐含的意思,胸口更是动若擂鼓。我愣了愣,目光闪烁地开口:“我、我长得好看我自然知道,哼,你、你可不要有非分之想。”
敖清似被我这局促模样取悦,终于笑起来,边无奈道:“你、你……真是个榆木脑袋。”
“也罢,”他叹了口气,席地而坐,又将浮桐琴召出来,“来,小洛湘,与我和最后一曲。”
他就这么转开话题,多少令我有些失望。如今他要与我共奏,可我又不能直说我已经将我的筝掰断,便坐在他对面道:“我想听你为我弹奏。”
“你喜欢听么?”敖清抚着琴身问了这么一句,眼神有些黯淡。
“喜欢。”
“好。”
他抬手,拨动了琴弦。
似敖清这般善琴之人,总可以轻易抓住人心——他的音调起得极低,第一声出来,我的心情已然跟着低落下去。不知是因为我心存不快,还是敖清亦痛苦万分,他指尖淌出的琴声悲沉,似在沧浪极遥之地有杜鹃啼血,千回百转,又渐而如繁华落尽之凄然,哀婉得令人想要掉泪。他似乎在向我告别,又一次次挽留,如千里相送不忍分别,难以割舍之下几番转折,直将乐声逼得薄而尖,在这星辉璀璨的夜空交织回旋如一张缠绵的网,让我逃无可逃。
夜阑星海三千丈。敖清,你留我要留到几时,送我要送到何处?
我紧紧拧着眉头,听他愈来愈快,愈来愈哀的琴声,几乎喘不过气,而他丝毫不减缓指尖动作,发狂一般令这琴声更烈,直至曲调顶峰,忽有弦断之音。
一根又一根,他用最厉的断弦声将这曲调推向最后的震撼,亦至终结。断裂的声音似乎鸣在心上,那样激烈而无所掩饰的情绪让人几近战栗。
第七根弦断之后,星河霎时寂静下来。而敖清手指微微颤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副被他亲手废掉的宝物。
我楞住了。耳畔的回音渐渐消散之后,才木木地开口:“你的琴……”
这浮桐琴伴敖清七百年有余,天上人间只此一副,不知为他赢得多少称羡。如今它七弦尽断,颓然只剩残破身躯。
敖清抬起了眼,眸中有说不清的疲惫。
“洛湘,你过来。”
我走过去与他相对坐下,心疼地望着残琴,问他:“你为什么要……”
“一副琴,若失去了聆听之人,即便有再好的曲谱,琴声亦了无意义,”敖清看着我,认真而缓慢地说道,“而一个人,若失却所爱之人,即便有再好的琴技,欢喜悲伤亦无处倾吐。就像今后即便有再好的风景,再美的事物,也都由他一人行,一人看,而无处说,不愿说。”
他眼中氲起一层薄雾,抬手按在琴上抚摩。
“我曾抚琴给许多人听。我以琴声带给他们欢乐,自己却从未因此感到愉悦,唯有一个人,当她说喜欢我的琴声,我心中欢喜更甚于她。我在世上四处云游,穿过无数纷繁美景,见过无数悲欢离合,自己却始终置身事外,终有一人,她令我惊,令我喜,令我悲,令我愿为她为所不为。在这世上活了将近千年,我第一次想要与一个人永不分离,第一次想要将所得的所有美好都与之同享,想要倾尽所有为她心悦。
她可以从来一无所知,我会带她领略她未曾见过又应当去见的一切。她可以永远不谙世故,我愿怜她,护她,为她将这世界不曾向她展露的肮脏丑陋挡在身后,拼上性命也免除它们还不曾加之于她的所有苦痛。我愿穷我一生,给她她心中的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可她不愿。”
敖清轻轻笑了一声,浮桐在他掌下灰飞烟灭。
“说来奇怪,从前我孤身行走世间,最厌羁绊,而今却觉得,有了自在,反倒失了前行的力量。”他声音低哑。
我愣着不知如何是好。我从未想过会有人对我说这样一番话,更未想过这人会是敖清。他语气明明平稳安和,我的心却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思绪搅成一团在脑中呼啸。我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良久,我听见连自己也觉得蠢的声音:“她、她是谁……”
没等我将这话说完,敖清便突然毫无预兆地吻了上来。
我一下子如同失却呼吸,又停了心跳,只觉得四下的星光都流转晃动,晕眩之感随之而来。
身子僵成冰块,所有感觉都集中在被他吻住的嘴唇上。感到自己被他的气息包围,我大张着眼不知要如何回应,只能怔怔地盯着面前被放大的脸,而他眉头紧锁,合着眼,在我唇上流连复辗转。
我一动也不敢动,怕这无边的柔情戛然而止,怕这只是我做的一场梦,一不小心就要破碎。
欢喜来得急促而突然,使我再无暇想其它。脑袋轰鸣,手指不断紧攥又放开,我心中反复呢喃一句话: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这个吻永远也不会结束,我与我爱的人坐在弥漫的星光里,山盟海誓罢,缱绻缠绵始。
然而它终归是结束了。
敖清离开我,眼中依旧有水光,却掩饰一般扬起唇角。
“反正明日过后你再不会记得这种事,这便宜就让我占了罢。”他强自笑道。
这话像是兜头一盆冷水,将我欲脱口而出的那些句“我愿意”生生堵了回去。
是啊,明日之后,有关情的一切,我便再也不会记得了。
原本雀跃在胸膛的东西刹那间变得死寂。
我愣愣地大张着眼,嘴巴开合几番,终于将所有涌动难平的情绪尽数藏好。我能怎么说?怪他不早告诉我,还是怪自己痴傻迟钝?告诉他我也喜欢他,然后让他悟,让他悔,让他同我一样,从惊喜跌入最深的悲哀?甚至让他违抗天命,以极大的代价来保住我的情丝?
我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下。
原本我以为命运弄人只是世人传说,如今我终于亲尝失之交臂的滋味。
“是呵。反正明日,都会忘掉了。”
也罢也罢。我折一副筝,你断一弦琴。你我今生,缘尽于此。
我与他一同将目光投向远方。
*
我不断地回想我与敖清的从前,有许多事现在看来都有不同滋味。譬如在回赤灵宫的途中,我曾经贪恋一处景色不愿向前,而敖清无奈驻足相陪。那日天上云卷云舒,地上花草清香,而敖清一袭白衣胜雪,立在我身畔。风闲如流溪,树叶沙沙响动,我问敖清:这是否这世界最美的模样?而他答,世上之景,非因美而美,乃因情而美。
我始终记得他说这话时唇角微扬的侧脸,美得像一幅画。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那些依窗而吟的诗句,没有一句不是为了他。我会忽然顿悟那些诗词中所藏的绵绵心意,亦都是他的功劳。
凡人寿命短,爱恨也浓烈些,故而遣词极妙。他们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话够我一生琢磨。
我与敖清一同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星辰落下之时他送我回宫,我问他去哪,是否还会再回来?而他答,今后无所牵挂,不妨四处漂泊,只是会一意向前,不再回头了。
我目送着他消失在云层之中,而他真的直到最后也没有回头。
我独自去仙官处领罚。我这人迟钝惯了,这时也是如此——直到执刑之人动手,我的眼泪才奔涌而出。
我此生还从未这么放肆地哭过。我朝着风来的方向放声嚎啕,吓得执刑的年轻仙官手险些不稳,一个劲地冒汗:“仙子、仙子,你悠着点哭,到时候情丝一拔,你忘了痛哭的缘由,会很尴尬的。”
我不听他劝告,可支使我流泪的悲哀的感觉的确愈来愈弱。
泪眼朦胧间,我瞧见晶莹的线从眉间一点点抽离,痛苦亦逐渐减轻。
脑子混沌起来。我的哭声由嚎啕到饮泣再到断续呜咽,到后来我真的忘了自己掉泪的理由,只觉得自己似是在一片空茫的迷雾中走动,看不到过去,亦看不到未来,连现在的状况也理不通透。
我只能茫茫然瞧着从我眉心抽出的东西,而它逐渐在仙官手中失了光彩,很快就枯萎如同凋零的花枝,一碰便灰飞烟灭。
心中好似有七弦断裂,极大的声响后徒余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脑中终于清晰起来。我看着四周的风景,感觉像是刚来到这世上一般,再抹向脸颊,有潮湿的印记。
内心变得十分安宁,像是万物冰封般空空寂寂,无喜亦无悲。
面前的仙官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公主,领命去吧?”于是我木然点头,向他指的方向走去。
前方等待我的,又是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