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睡了有多久。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这床温暖舒适,薄衾带着淡淡香气,青色的帷帐垂着,透过层叠的纱帐,隐约可见外头十分平静。
我努力地想了想我睡着之前发生的事。思及与敖清分开的场面,我心中突然一紧,又因着这环境的舒适略略放松了些。想来大约是那个江界主将我们误认作闯入者,故而出手刁难,后来丹青夫妇将一切解释清楚,所以我才会被这样好生对待罢。
我坐起身来揭开纱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雅致的玉屏风隔出的闺房内室,此处四处雕花饰物精巧,不远处楠木的桌子上还放着小巧的香炉,正徐徐飘着檀香。这屋子的布置竟比我在水晶宫的寝殿还要讲究,难不成我在那个江界主的居所?可为何如此女儿气呢?
我口中念着奇怪,起身穿起了鞋子。
似是听到了我这里响动,有人径直越过屏风而来,将什么东西搁在了桌上。
“公主殿下,你醒了。”
我闻声抬头,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她将一盆水放在了桌上,并挽起衣袖,拿出帕子摆好,这才回身向我:“奴婢伺候你洁面。”
目光一触及那张脸,我便愣住了,待到看清她轮廓之时,我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阿喜!你怎么在这里?!你出来了吗?!父王跟母后呢?!”
阿喜服侍了我五百年,她的模样化成灰我都认识。莫非我就睡了一觉,醒来已然天下太平了么?!我一脸高兴地冲到她面前,试图得到她的答案。
那人却怔住了,半晌才在我期待的目光里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殿、殿下,你没事吧?国君陛下与王后娘娘……就在宫中,你……”
国君陛下?父王何时变成国君了?我瞬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环视四周一圈,我勉强冷静下来问阿喜:“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皇宫啊!”看着我的模样,阿喜有些着急了,“殿下,你怎么了?你可别吓阿喜!”她说着竟红了眼眶。
皇宫……我懵了。
“这是哪里的皇宫?我是谁?”我这时候已经隐约察觉到了某种不祥的先兆,这话说得咬牙切齿。
“这是大罗国皇宫,你是我朝安宁公主啊!”果不其然,我得到了一个杀千刀的莫名其妙的答案。
我愣住了,而阿喜已经泣不成声。她一个劲儿地掩着唇拽我的袖子,“殿下,奴婢知道那件事让你心里不好受,可陛下亦是不得已……陛下已然因此卧病,你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儿上垮了,若真如此,我罗国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呵……”
我活了这样多年,从未听过罗国;我是龙神,不是什么凡人公主。
而如今有件令我糟心的事等着我,这件事已经气病了我的父王;与此同时,我还身负国家重任。
不论这莫名其妙的一切究竟是如何降临到我身上,我心中都清晰地明白——没错,我又要倒霉了。
*
我用了一天的时间搞清楚了我的处境。
事情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小国,它有个强大的邻国,这个邻国随手可将这小国覆灭,所以小国对它向来毕恭毕敬,予取予求。有一天,灾难降临到了邻国,那里的百姓害了一种叫自家太子娶不着小国公主就会死的瘟疫。于是邻国降旨向小国国君要他的独女,两月为限,要么嫁女,要么灭国。
小国就是罗国。那个倒霉催的公主,就是我。
这个还不是最可怕的。这地方的诡异之处在于,所有人都生着我熟悉的面孔,却扮演着我陌生的角色。父王还是父王,母后还是母后,阿喜还是阿喜,各种侍者,井底水族,都还是那副模样,甚至性子都与从前相仿,可他们已经完全是不同的人了。
我明明在思凡台上,究竟为何突然到了这么个鬼地方来?我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考量得多了,还有些害怕起来——时间漫长,我甚至开始怀疑先前的世界和当今的这个究竟哪一个是真的。
是蝴蝶梦到了我,还是我梦到了蝴蝶?
不过当我这么怀疑的时候,多半会很快地否决自己的想法——我遍寻这里也不见敖清,可关于他的一切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怎么也不可能是虚幻,我肚子里还有他的小龙呢!这么想着,我安慰自己,这肯定是我在无际山上不当心做的一个长梦,只要再睡一觉,醒来就能回到现实。
秉着这个想法,我大概在床上埋头大睡了有三日之久。
当然我并没有真的一睡三日长,因为阿喜总是时不时拿着饭食将我叫醒,即便我说过我没有心情进食,她也还是不依不饶,甚至求着我用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怎么会将心思放在饭食之上?所以我每次都义正言辞地拒绝她。
到了第二日,连母后都亲自过来劝我进食,哭着说“不要想不开”之类的话。我觉得很疑惑。不吃东西就是想不开的话,天下神仙就没有能想得开的了。虽说如此,我还是不忍看着她掉泪,就将食盒收入了床帏搁着,说一定会吃完。
在这个世界,我失去了法力,且总觉得身上有股凡人浊气,而且大概是因为龙子的原因,我的肚子从我睡下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叫,还有些疼痛,身子也越来越无力。第三日的时候,我已经虚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阿喜发现了我搁在床脚未动的食盒,又见我半死不活的样子,急急忙忙跑出去叫来了母后,父王也赶了过来。这次他们都一齐哭着求我吃饭了。我无力安抚他们,只有气无力道:“我……身子不舒服,实在没有心情吃啊……”
“湘儿,算母后求你了,你就吃点吧……何必这样折磨自己?”母后哽咽。
“对啊,殿下只要吃了饭,就不会再这么痛苦了!吃点吧!”阿喜说着,直把手中的东西往我嘴边送。
我听了这话,终于半信半疑地张开了嘴,没想到吃过之后不多时,我真的不再难受了。
后来我结合阿喜的话跟自己的见识,终于明白,原来这种感觉就叫饿。我真的变成了个不吃饭就会饿死的凡人。
我一悲之下,又吃着饭在床上瘫了三天。
此时距和亲还有一月半,据说去邻国路上就要走一个月,所以其实我只有半月的时间。
可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我绝食的事不知怎地传到了邻国国君耳朵里。据阿喜说,虽然父王极力求情,那边还是派了一个正在罗国周边执行任务的侍卫过来,要将我立即带回那边都城。这样一来,我连半月的时间也没有了。
看着父王母后泪水涟涟的模样,我决定振作精神,勇敢去面对那个吴国的太子。事已至此,我倒要看看这该死的幻境究竟对我意欲何为,再说,说不定出了皇宫,我会找到回到无际山的法门呢?
打定了主意之后,我起身梳洗了一番,又反过来安慰他们好一会儿,接着在房中略略将从前学过的心法功夫稍作梳理,虽然不能使出法术,但打趴几个凡人是绝对不成问题。据说那个太子年纪已逾四十,妻妾成群,这次是要讨我作妾。我略略想了想,若是那老淫魔敢碰我一根指头,我就叫他脑袋开花。
就这么在寝殿中候了一日左右,阿喜哭哭啼啼地说使者已到,叫我出去接见。
在这地方男女相会禁忌甚多,我戴着面纱,被阿喜扶着到了正殿,却不被准许直接开口说话,只能隔着一层纱帐,乖巧地垂首坐在父王身侧,听他与使者交涉。
父王不舍得让我这样早离开,又怕那边责我自戕,对那使者又是恭维又是求情,而使者却毫不为所动,硬要立时将我带走,一点都不加通融。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就是再好的脾气也难不被激怒。也不知那个小小侍卫有什么好得意,竟敢对我父王这样冷言冷语!终于,我再也听不下去,起身一把掀开纱帐朝那使者喊:“混账!你要带我走,我跟着去就是,再敢对我父王这般放肆,本公主不……”
话说到一半,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使者微微敛眉瞧着我。他身姿挺拔,身上一件暗色云纹紫衣,腰间一把缀着宝石的长剑,长发利落地束在头顶,英朗眉目间尽是凛冽杀气。
截然不同的装束,甚至神态都无一处相似,可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敖清。
我就那么愣愣地与他对视着,连父王跟阿喜的声音都再听不见。
如果说先前的那么多天我还觉得自己在一场梦中,那么这个人出现的这一刻,我就清清楚楚地明白,不论我身在何处,我要开始在这地方的征途了。
“敖清!”直到阿喜扯到了我的袖子,我才如梦方醒般喊出了口。
那人的眉皱得更深了。
“你认得我?”他冷冷道。
“湘儿,不得无礼!”父王低声喝道,可这时候我哪里听得进去。我不顾阿喜阻拦扯下面纱,朝他疾步而去:“我是洛湘啊!”
我站在他面前,眼巴巴地将他盯着,指望从那张脸上捕捉到一点别的情绪,却终究了无所获。
片刻,他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公主请自重。”
我气得咬嘴唇。这个混蛋,不就是换了个身份么?不苟言笑的毛病哪儿来的!
在我恨恨地盯着他的时候,父王终于坐不住,阴沉着脸起身向我走过来。见状,我一跺脚直接拉起敖清向出走,一边朝父王摆手:“即是如此,儿臣先行告辞了,父王不要担心,儿臣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后会有期!”
父王自然不依,几个侍卫眼见就要跟上我们,本来要跟着伺候我的阿喜也追了过来,我拉着敖清跑出大殿,习惯想要朝天上逃,扑腾几下却没能飞起来,只好又说一句:“快走!”就要拽着他继续跑。
敖清神色依旧冷漠,脸上却多了无奈。他叹了口气,没有跟着我跑,只反手一拽将我往怀中带去,低声道:“得罪了。”说罢,就揽着我的腰腾空而起。
他带着我飞檐走壁,东踩西落,很快就摆脱了追跟而来的侍卫们,最后落在宫门口的一辆马车前。
落地之时,他的气息有些紊乱,额前也渗出了汗珠,似乎很是疲惫。
本来我还想问问他为何还身怀法术,可看他现在才飞这点时间就乏成这副样子,看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为他擦汗:“唉,你累吗?”
敖清向后一躲,没能躲过,神情带了些许不自在。
“不劳公主费心。”
我挑了挑眉毛,不甘心地问他:“敖清,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我区区一介侍卫,怎会认得公主,”他还是神情淡漠,朝马车扬了扬手臂,“既然出来了,就上车罢。”
听着他一口一个公主的叫,我想起从前我要尊他为殿下的日子,不由心中一阵得意。我故意不动,笑眯眯地瞧着他:“你带我去哪儿?”
“回吴国。”
“回吴国?嫁给那个荒淫无度的太子吗?”
他面上闪过一抹犹豫,躲开我的目光道:“太子励精图治,并非好色之徒。”
“可我不想嫁给他。”我转了转眼道。
“由不得你。”
“那由不由得你?”我觉得这个敖清很好玩,不免多调戏他几句,“要是我想嫁的是你呢?”
“胡闹,”敖清拧起眉头,再次义正言辞道,“公主请自重,”他顿了顿,见我没反应,又压低声音道,“你再不上车,就莫怪我动粗了。”
笑话!我抱起手臂,昂首道:“你倒是……”
话还没说完,我就被他从颈后拎了起来,毫不留情地扔进了车内。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马车载着向不知何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