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车中颠簸半日。这半日几乎是在我不断的搭话与敖清沉默的回应中度过。
我没有坐过凡人的马车，其实心中觉得十分新奇，疲惫之感因此冲淡几分。路上，我揭开车帘，托着脑袋瞧这地界，只见这里四处风景清秀，花草树木皆十分繁茂，并不见半分干枯之色，可见我已经不在原先那个荒芜干旱的世界。
盘算一下，大约有三种可能——第一，我陷入了某种幻境当中；第二，先前的近六百年都是我的一场梦，这才是我真正的生活；第三，我疯了，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想了想，比起那漫长的六百年，在这里的日子怎么说都显得单薄，且我只是失了仙身法力，却还记得先前的心法，若一切只是我的梦境或幻想，那么这些心法功夫都应该不灵才对。而且师父给的项坠都还在我的颈上。所以第二与第三种可能基本可以否定，只剩下第一种——我陷入了神秘的幻境之中。
无际山能在三界之外独立，可见此地不简单，若真处处机关也说得过去。说不定是我和敖清不慎中了阵法，故而双双陷入了某种玄妙境界，又或者……被人设计？看丹青夫妇并不像奸诈之人，且灵婵与敖清看来私交不错，绝无陷害我们的理由，那个江虞……他不愿出手相助可以理解，退一步讲即便他已经归从了那个幕后邪魔，以他的修为大可直接将我们杀死，又何必兜这样的圈子呢？
这些前因后果暂且不谈，最重要的是，我该如何摆脱这个巨大的假象？虽然现在看来一筹莫展，连敖清都被改换了心性，可既然我们是一起来到的无际山，我相信，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总会有希望的。
只要有他，就总会有希望的。
我喋喋不休许久，最终也没能得到他的回应，反倒将自己说得累了，靠着马车壁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敖清在外头唤我。
“公主，请下来用餐。”
我迷迷糊糊地揉着眼下车，只见天色已然擦黑，而我面前是一家甚是气派的客栈，隐隐约约的酒香与饭香钻进我鼻子里，又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馋虫。
敖清似是能将我看透，带着我径直往里头走去。落座之后，他任我点了好些可口饭菜，自己只是要了一盅酒，偶尔吃几口清淡的小菜。
我吃到六分饱之后，又开始跟他搭讪。
“喂，酒就你一个人喝吗？”
敖清抬起眼皮瞧我一眼：“你没说要喝。”
“我不说你就不会给啊？”我从他面前拿走酒给自己斟了一杯，道，“这么不会照顾人，他们也敢派你来。”
“本不该我来。”敖清饮干杯中酒，依旧面无表情。
“哦？”我挑眉看他，试图让他说更多，他却一语不发，只伸手来拿酒。我眼疾手快地抢先将酒盅抓起，道，“那你本来是做什么的？……说了就给你。”
“十二个大内叛贼，我追杀了三年，杀了两个。五日前，我得到他们下落，本来不出所料三日之内可以将他们除尽，却收到了王都急令，于是来接你。”敖清轻描淡写道。
“三年追踪功亏一篑，岂不可惜？”我皱皱眉，“一定很遗憾罢？”
“为何所有人都认为我会遗憾？”分明是问句，他的语气却了无波澜，“十三年前，我错过了国君赐官的机会，他们以为我此生会在悔恨中度过；七年前，同行之人软弱躲藏，我孤身拼死剿灭乱党，最终功劳却叫他抢去，他们又认为我会嫉恨终老。可若我真在遗憾嫉恨之中消磨余生，那便是将余生都献给了过去，抑或给想让我不好过的人，无休止地将他们加诸与我的东西加深罢了，”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在当侍卫之前我首先是个杀手，选定一条路便只知走下去，没有时间给我回头张望，除非我想被人割开喉咙。”
这样潇洒果决的想法倒像是敖清的了。我想了想，给他斟满酒杯，道：“有道理，但也不全对。”
敖清挑眉。
“不为已去之物伤神固然是好事，可是你这样，不是同样也会失去争取的斗志吗？到头来岂不是为了顺利前行，什么皆可放弃，什么皆可承受，这样还有什么意思。”我吃着东西，随口这样答道。
敖清执着酒杯的手一顿。在这顿饭接下来的时间，他没有再说半句话。
到了夜里，为了保证我的安全，或者是怕我逃走，敖清与我共处一室。当然，他要的是带屏风的上房，我在里头睡觉，他就在屏风外守着。深夜，他坐在椅子上小憩的时候，我因为噩梦惊醒，发觉自己真是个法力全无的凡人，不安之下就轻手轻脚去找他，坐在他身旁，这才安心睡着。
第二天早上醒来，敖清正冷着脸瞧我。
我朝他笑。不知是不是我笑得太灿烂，他张嘴欲问的什么话也被堵了回去。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站起拿起了桌上的剑，道：“今日还要赶路，你梳洗罢，尽快下楼。”
自昨日的交谈之后，我就知道这个敖清是个很无趣的人，日子也一定过得像苦行僧一样，所以在路上便经常给他找些乐子，给他讲许多有意思的事。大概独来独往惯了，他对我总是爱答不理，只有在很少的时候才会开口回应，但我知道他在听。只要他听着，我就乐意说。
每天我都会在马车里大声问他：“敖清，你要带我去哪里？”
而他往往简短一句：“吴国。”
我不信。我知道我战胜这幻境的法门全在他，所以我愿意等，也愿意跟着他走。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想起一切，然后带我回到那个荒芜的地方去，拯救天下黎民。
我一连多日这么问，敖清有些烦了，反问道：“你认为我该带你去哪里？”
我笑起来：“带我回去，去我们真正属于的地方呀。”
敖清便再次沉默了。
当然，我辛苦地献殷勤，也并非一点回报都没有，有一日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敖清的外衣。我觉得很开心，就略痴呆相地对着那张好看的冷脸笑了半天，并且加倍地对他好。
长此以往，敖清终于忍不住问我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原因有三：首先，我深知，想要他不真的把我送给那个太子，就必须要和他搞好关系；再次，既然我们是一同陷入的幻境，那么想要出去必定也要两人一起，我想着对他好些，或许能启发他寻回从前的心智；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喜欢他——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孩子的父亲啊。
我省略了私心的打算，双目含情地瞧着他：“因为我喜欢你。”
“为什么？”敖清一反常态，没有义正言辞地让我自重，也没有直接忽略，而是这样皱眉问道。
不知怎地，看着他疑惑的眼神，我心头兀然涌上一阵悲凉。
“因为……”我沉吟片刻，又强自振作精神，说道，“我知你孤身行走世间，无牵无挂，亦无羁绊，可总有一日你会发现，当你真的自在久了，会找不到前行的力量，那时你该如何是好？所以我呢，想要陪你走，愿意永远和你相偕前行，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到尽头。”
说罢，我眨眨眼，朝他笑。
敖清的目光柔软了那么片刻，可随即，他的眉头拧得紧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起身离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感到鼻子酸酸的，但仍深吸了口气，强打精神了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