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我与敖清已经走了半月有余。
大概在第十九日的时候,我们的马车到了吴国境内。过关卡之时,我听到外面的讲话声,守门的士兵盘问:“敖大人这是?”
而敖清的语气中不带丝毫感情:“护送太子妃回宫。”
不知为何,在这先前的十九天里,虽然我一门心思地对他好,却总被他冷漠以待,但我从未感到过委屈,可是当他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突然就有种莫大的失望涌上我心头。
我一反常态地没有再跟敖清搭话,也没再兴冲冲地问他要带我去哪里。
过了一两个时辰,敖清叫了我一声,我也没有回答。天色已晚,他将车停下,脚步有些匆忙地走过来,猛地掀开车帘。
我于是闷闷不乐地看了眼他,自顾自地下车了。
敖清跟在身后道:“我还以为你自尽了。”
我转身瞪他一眼:“你才自尽呢。”
他不答,只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白布包住口鼻,而后递给我一块儿,道:“当心瘟疫。”
“病死算了。”我嘴里嘟囔着,手上却没出息地把白布照他模样戴好。
到了才知道,这吴国果真瘟疫盛行,此时这里大街上一片萧索,店铺关门的关门,吊丧的吊丧,显得冷冷清清,毫无生气。不时有哭声不知从何方飘来,闻之极悲。街道上行人稀少,无不例外地戴着遮掩口鼻的白布,他们行色匆匆,仿佛在外头多吸一口气都能断送性命。
这才刚进吴国。边陲小城尚是如此,不知国都那边要严重成如何样子。怪不得这些人病急乱投医,想出要我和亲的馊主意。我想道。
我们找到了一家冷清的客店,互相之间都不说话,小二默然将车马安置好,然后懒散道:“瘟疫四起,吃的都给祸害了,这里只有女儿红跟馒头,粗糙了些,但大约是信得过的。”
敖清于是叫了些酒与馒头,与我去屋中共饮。
虽摘下了白布,但我始终觉得有口气闷在心口一般,压得我呼吸都不自在。我吃不下去馒头,就闷头喝酒,垂着头问敖清:“你……真要把我送给太子啊?”
“这是我的任务。”
我手指转着酒杯,依旧不抬头,只苦笑了一下,艰涩发声:“所以你真的甘愿让我嫁给他?”
“嗯。”
“这些天,一点也没有动摇过?”我不甘心,继续发问。
敖清饮干了一杯酒,道:“没有。”
“敖清……”我有些疲惫地抬起眼,无可奈何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
这话问得很悲哀,他还没回答前,我自己都已开始觉得难过。
敖清不看我,只面无表情地为自己斟酒,边摇了摇头。
“那我再问你,就算我被迫屈膝侍于一个浑身酒肉气的色鬼左右,受他玩弄折磨,忧戚终老,于你也无所谓吗?”我盯着他问。
敖清还是没有看我,他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将其中烈酒尽数送入了喉中,这才抬起了眼。
“你不会受到这般对待。”他眸中似有深意,语气却仍然是淡淡的。
“我问你,这于你无所谓吗?”
敖清将目光移向酒杯,再次摇了摇头。
我不再说话了,只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喝完了桌上所有的女儿红,将空酒壶砸在地上。
“我喝醉了,”他将眼睛合上,手撑着额头,压低声音道,“马就在后院。向东走,不要回头。”
我愣住了,良久才出声:“你是在可怜我吗?”
敖清闭目不答。
“所以我再怎么努力,换来的也只是你的感激跟同情,你宁愿跟我永不再见,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咬咬牙,站起问道,“敖清,如果我现在从这扇门走出去,那我们将永无重逢之日。我问你,你真想让我走?”
“三日时间,躲不过追兵,便还是相同下场,若能躲过,就不要再回来了。”而敖清答道。
“你可不要后悔。”我说着,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却听得那边合着眼的人又冷冷一句:“我从不后悔。”
悲凉之感积攒太多,却令我不由得笑起来。
“好。”
我终于狠狠转身,疾步走出了房门。
*
我当然不会真的在一气之下离他而去。我已经不是三四百岁的小孩子了。
当时我说的那番话也就只是说说而已。什么永无重逢之日,什么后不后悔,只是我用来激他的罢了。可惜没想到他立场那样坚定,我也是有面子的人,当然不好赖着不走了。
我愤愤地出了门,走了三步,回身对着空气一阵踢打。
死冰块!假清高!臭混蛋!谁稀罕你啊!孤独一辈子吧!我心里愤愤地骂道。
可骂完了,还得想法子再跟着他。
幸好我身上带着些银两,在出门之后,我买通了小二,让他告诉敖清我已经朝东走去,至于马,就说我单独从他这儿买了一匹。
然后我要了敖清隔壁的屋子,浅浅眠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我向小二要了饭食在屋子里用,不一会儿,就听见敖清的门开了。
我边听着他下楼,边三两口将手中馒头吃完,而后蹑手蹑脚地开了门钻出去瞧。
不知是否因为宿醉的缘故,敖清显得有些闷,那双眼好似失了许多神采,只余下了惯常的冷漠。他在楼下找了张桌子坐下,又就着馒头喝了一通闷酒。其间小二将我说过的话转述给了他,而他只是垂着眼自斟自饮,一言未发。
只是他到后院卸马车的时候,突然在空荡的车厢旁停了下来,缓缓揭开车帘向里望,良久才怅然若失地垂下手。我在窗前瞧着那伫立的背影,好不容易才遏制住自己开口唤他的冲动。
我换了男装,跟着他上路。去王都的路就一条,虽说当今瘟疫盛行,行人倒也不缺。况且这年头大家都蒙面,他不会认出我。
这个人的确很闷,我跟了他两天,未见他多说一句话。多数歇脚的时候他都只是皱着眉看那些灾民,偶尔看看地上马蹄的踪迹,向驿站的老板打听几句,然后就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了。
我想他或许有些后悔没能用我来救这些人的性命。可身为神仙,我很清楚凡人所谓的和亲冲喜之说没有一点道理,想靠这个来拯救黎民,还不如多钻研医书,兴许能找出解决的法子。
不过,如今瘟疫的惨状的确令我触目惊心。愈近王都,愈到凡人聚集多处,灾难的气息就愈为明显——处处都是痛苦不堪的人民,一直到夜里,病者的哀嚎也从不停歇,使得这地方变得如地狱般恐怖。
最可怕的事莫过于猜疑跟隔绝。一旦被怀疑染病,就会生生被剥夺的生的希望,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让难以想象。据说得病的人先会四肢乏软,而后高烧不退,接着五脏六腑轮着发痛,最后咳血而死。所有感染者中无人免于一死,他们往往会被赶到城中某个荒凉的角落等着发病,那里已然堆积着成堆的尸体,又有许多人日夜呻吟着等待死亡。在这种痛苦的呻吟中,四处人心惶惶,人们唯恐染病,几乎不愿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
我曾见过一个染病的母亲踉跄着往那片乱葬岗走。儿子在她身后拼命追赶,她丈夫勉强将他拦住。最后那女子远远对儿子喊:“好,娘亲这就回去,不过是走另一条路。你现在往家里跑,若你先到,娘就给你做新衣裳。”说罢给男子使个眼色。
那大概是我所见过最悲哀的离别。那强壮的汉子一边带着身旁的幼子奔跑,一边就失声痛哭起来。
我的心情愈来愈沉重,几乎想要冲进宫中问问这该死的国君究竟在做些什么。在这时候,他难不成真的想要将希望押在一个异国人身上?若真如此,敖清独身而返,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幸好,敖清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愚忠。他没有回到王都,而是在城郊转了个弯,去到都城附近的一个小镇。
他好像始终在追着路上的某行马蹄印跑,似乎在调查什么。我猜他大约还是在追捕那些叛逃的人。他追着他们,我便茫茫然地跟着他,不知何时去向他坦白我没走,更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何去何从,只想着只要他还在,一切都定会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