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过了几日,我注意到了一伙儿腰间佩着青色宝剑的人。在敖清寻到住处之后,他们中间总会有那么一个在门口扔个带标记的石子儿,然后夜里这些人就聚集在客栈楼底下交谈,十分鬼祟。
我粗略数了数,他们有九个人。这些人应是敖清追捕的叛徒无疑——算算既然敖清能追到路上的马蹄印,那一定是有一个人先行骑着马在前方去了。他们这样分工明确,一步步将敖清引到这地方来,必定不是没有企图。我担心敖清安危,每夜都开着窗朝下望着他们,却只见他们密谈,不见他们动手。
我有好几次都想告诉敖清,却总找不到机会,这样又拖了几日,我在夜里望见那些人变成了十个。他们低声细碎地说了许多之后,有一个人将剑用力插在了地上。随即他们都有默契地静了下来。
他们沉默而立的样子令我感到恐慌。
他们离开我视线的后半夜,我坐立不安,不敢入睡,好像只要自己保持清醒,就能让敖清也免于危难。其实这些日子几乎每个夜晚我都这么度过,凡人的身子不耐用,长此以往,我白日里行马时候,总是觉得疲惫,体力也渐渐有些不支,总是虚软无力。
这夜,我住的是敖清隔壁的屋子。夜越深,我就越是怕得不行。最终,我还是没能忍住心悸,咬了咬牙,推门想要立即去告诉敖清我所看到的一切。
我运气向来不太好。这次,我一推开门,就与十个脚步轻盈的黑衣人撞个正着。
这群人明显是冲着敖清而来,他们其中一个都已经将送药的管子插进了他的窗户,而其余地则人手一剑,谨慎地朝那边移动。见我在这时推开门,他们一时都愣住了。
一惊之下,我差点关门躲起来,可一瞧见那根伸进敖清窗户的竹管,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然径直冲过去将它从那人手中打下来,愤怒地大喊出声:“你往里面放什么?!”
此言一出,十把宝剑齐刷刷地出了鞘。
“来者何人?”领头的人冷冷喝道。
我此时满心都是对敖清的担忧害怕,也顾不得他们人多势众,像是被激怒的公鸡一样捏拳瞪着他们吼:“我是何人干你何事?有什么都冲我来!本公主怕你们不成?要是你们敢动敖清一根汗毛,本公主就是死,也要拉你们垫背!”
大约是我的吼声太凶,他们一时被镇住了,十张黑布蒙面的脸上,只有眼睛齐齐盯着我。奇怪的是,虽然被这样多的剑刃包围着,这时候我竟并不觉得怕,只是愤怒得发抖。
“我当是何方神圣,”片刻,有人回过神来,将剑尖缓缓朝我推进,“原来是我们的太子妃啊……”他双眼眯了眯,“我等兄弟只欲报仇,不想再惹上官家,你若知趣,便好自回房休息,若你执意护他,就别怪我们不懂怜香惜玉。”
“有种就跟我打,我不准你们伤害敖清。”我咬着牙一字一顿答道。
“好。”为首之人冷冷一笑,转眼就要动手,我亦气沉丹田,握紧袖中的龙绫做出战斗准备。
却听得“吱呀”一声,门在身后打开,而我的手臂被拉住,整个人被拽到了屋子里。随即房门被狠狠合上,敖清拽着我的手腕跑了几步,从另一侧的窗户飞身而下。
“敖清!你没事吧?”思及那根放入他窗户的管子,我害怕他中了奸人的毒药,一落地就焦急问道。
敖清的脸色有些发白,眉头紧皱着。
“是软骨散,”他拉着我朝马厩走,“他们施毒不久,我并无大碍,但他们人多势众,恐怕不敌。”
“嗯,”我连连点头,“我们快走!”
敖清的手忽然从我手臂上滑下来,握住我的手,突如其来的暖意令我手指一僵。
“我当真有那么重要?”他不回头,低声问我。
我想也不想就重重点头:“有!”
“比你的命都重要?”
“比我的命都重要!”
此时那些人已经陆续从窗户上跳下,追了上来。敖清与我也跑到了马厩,他让我先上马,在我以为他也要上来的时候,他突然松开了缰绳,双手握住我的手。
“洛湘,你听着,”他急促地说道,“你说的对,要是为了顺利前行,什么皆可舍弃,什么都能承受,那么即便走到尽头也是徒然。若我始终这样活着,那我这一生不会有半点意义,倒不如放手一搏,拼死也将自己想要的东西留下,这才是真正的不留遗憾,”他拔出剑,一双黑亮的眼熠熠望着我,“洛湘,于我而言,你的命不止比我的要重要,还比天下苍生的命都要重要,只要能保住你,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就是死……”
黑衣人们已经在逼近,我明白敖清想要做什么,死命地抓住他的手摇头打断他的话:“我不要你死……我们一起走,快走啊!”
敖清摇头,不理会我的哭闹,轻声道:“我此生没有遗憾,唯一后悔的就是那夜让你离开,”说罢,他猛地一抽马鞭,“洛湘,就此别过。”
马猛地向前冲了起来,敖清的手从我手中滑脱,随即兵刃相接之声四起。
我的脑子被空白占领了片刻,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停下来,停下来!”我目光被眼泪模糊,在夜色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感到马跑出后门到了路上,颠颠簸簸地不断前行。
我不能让敖清独自面对他们。此刻,我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我用龙绫缠住马脖子,借力一跃跳下了马。
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滚了好几下终于停住。忍着浑身剧痛,我在尘土中站起来,拼命地向来时方向跑去。
客栈后院此时已是血腥气四起,尸体横陈。借着月光,我一眼就瞧见被四五人围攻的敖清。他似乎受了伤,虽仍能用剑与他们厮杀,但已然占了下风,眼见就要不敌。
说时迟那时快,四个黑衣人与敖清纠缠之时,另一个手执长剑的人正要向敖清的后背刺去。见状,我连忙抛出袖中龙绫,缠着他的脖子将他拽倒在地。
打斗中的其他几人都一顿,敖清更是叫出声来。
“洛湘!”
我没有回答,只是飞快向马厩跑去,而他们也很快无暇顾及我,重新打成一团。
像是浑身都麻木了一样,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敖清。我冲进马厩,两步跨上我的马,向他奔去。
马蹄声到了近前,黑衣人不得不闪开躲避,而敖清借机朝着我的方向来。
我气喘吁吁地向他伸手,用力将他拽上马,黑衣人们还想出剑相伤,我一拉缰绳,马蹄扬起,将其中一个踏倒在地,趁着另外几人慌张躲避的时候,我狠狠扬起马鞭驱马前进。
敖清累得不轻,他紧紧抱着我,缓了良久才能开口说话:“你怎么……”
我不答,只是止不住地掉眼泪。而他心疼地轻抚着我手臂上因跳马划伤的地方,不断说着“对不起。”
我心里委屈,哭得几乎要抽搐,抹着眼泪呜咽:“你这个混蛋,不准离开我……”
敖清沉默片刻,愈发紧地将我拥入怀中。
“再也不会了。”良久,他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此时,黑衣人们已经骑着马追了上来。敖清拽着缰绳,一转弯离开大道,进入了路旁的荒草当中。
“去渡口。”
我们的骏马飞驰着,而我累得全身发软颤抖,听着身后迫近的杂乱马蹄声,心脏亦疯狂地跳动,几近炸裂,幸好有敖清在身后,才不至于太过绝望。
天渐渐亮了起来,在我们都已筋疲力尽的时候,渡口终于到了。只见一条宽广的大河之上,岸边泊着三只小船,正随风轻轻漂着。
身后的马蹄声愈来愈近。我与敖清急忙踉跄下马,朝着那些船飞奔而去。
“上船。”到了岸边,敖清斩断一只船上的绳子,这样说道。
这次我长了心眼,抓着他不松手:“要走一起走。”
敖清朝后望了一眼,皱眉道:“我不会再丢下你。信我。”
情势所迫,我只好上了船,抽噎道:“如果你敢不来,我就跳下去,游到岸上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敖清不答,搬起身旁的大石猛力朝另外两只船砸去,想要将它们毁掉。而两只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底层的木头很快就有了裂痕。
敖清毁船之时,我攥着手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瞧。只见那群拿着青剑的黑衣人已经停下,翻身下了马,眼见着就要朝敖清攻去,而我的船却越漂越远。
“敖清,小心——”我忍不住大声叫道。
这时,那两只小船终于进了水,晃晃悠悠地互相碰撞起来,而敖清听见身后脚步声,回身扬剑应付着几个同样筋疲力尽的黑衣人,一边将身旁的大石踢到两艘小船之上。
两只小船终于纷纷头重脚轻地缓缓向下翻转,敖清却遭到几个黑衣人围攻,情势一时十分危急,我屏息瞧着,几欲跳下水游向岸边,却见敖清用尽全力回身,用脚底顺风扬起一阵尘土。
黑衣人猛遭黄土扑面,反应不及,纷纷被迷了眼睛向后退去。趁机,敖清踩着那两只破败的船只飞身而起,足尖在水上点过,最终落在了我们的船上。我大大松了口气。
此刻我已经累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敖清大约也好不到哪去,但为免他们再追上来,他仍撑着受伤的身子起身划船。待到几个黑衣人站定,我们已经到了河水中央。他们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起来,却再也无力追杀。
我伏在船头,目光模糊地看着岸边叫嚣的几人,而我们的船渐行渐远。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淡出了我的视线。
我们彻底脱险了。劫后余生之感油然而生,方才因为惊险而忽略的痛感却明显起来,我一动不动地伏着,四肢变得虚软无力,额头也有些发烫。
又过了一会儿,敖清扔下了船桨,向我走来。
听到他脚步声,我努力地支起了身子,转身朝那人笑。
“现在你可以没有遗憾了。”
敖清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此刻的他发丝散乱,满头大汗,身上也布满伤痕,可脸上却挂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那样好看。
“是啊。”他朝我伸出手。
这时,我却觉得脑袋越来越昏沉,眼前也越来越模糊。
我硬撑着,想朝敖清笑一笑,却终究不支合眼,一头栽到了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