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虽然我表面放下,但我毕竟不是铁石心肠。青莲是教导我百年的人,就算我已经与他断绝师徒关系,但真要我接受他利用我的事实,恨他,与他为敌,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做到。总之现在,我想起五玄宫就心灰意冷,甚至想起外头的整个世界,我都觉得可怕。
这些事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我有些接受不了。我发现我心底生出了不止一点懦弱。一想起那夜师父对我说的那句“你一定会后悔的”,我便不寒而栗,仿佛外头真的有极其可怕的东西等着我,这让我心神不宁。
第二日,敖清照样同我去影子般的镇子中查探。这时,那里的颜色已然十分浓重,在远处看上去像是真的镇子一般,走近了,里头的居民的眉眼都已然清晰可见,声音也如同隔着几层面纱发出的一般,虽然模糊依旧,却总能捕捉到零碎的词句。
我们二人在里头漫步,一不当心撞倒了路边的一个小摊,不禁有些惊讶——原先我们是可以直接在这物体上穿过的。
小摊的主人见状,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却也不恼,只是说了句什么,将散落在地的东西收拾了起来。
我与敖清对视一眼,也俯身去帮他。敖清试探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人看来十分和善,朝我们笑了笑,只是不知能不能听清我们的话,又肯不肯理我们。
“……你……快了……”他说了句什么,传到我们耳边只剩了这几个字。
虽然并不清晰,但聊胜于无。我们一喜,敖清的声音大了些:“敢问这镇子为何是这样?”
“不是……是你们……很快……知道……”
他说“快了”,“很快”,这是什么意思?是这镇子很快就要完全现形了?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我们思考中间,只见那人又抬手指了指我们进来的镇口。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青石刻的镇门之顶竟已有一角完全变成了真的。
敖清皱了皱眉,放大声音朝他问:“你的意思是,你们的镇子很快就要现形了?”
那人先前未曾听懂,几遍之后终于点了头。他指了指我们,又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这个镇子,声音照样模糊不清:“你们……留……好……”
敖清思忖片刻,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会留下来,变得同你一样?”
那人没有听懂,我便对着他边比划边道:“以后的,我们,现在的,你?”
他点下了头,又摇头比划:“从前……我……的你们。”
他仿佛是在说,从前的他,就是现在的我们。我与敖清对视一眼,终于明白了他所言——原来那些进入迷湖幻境的人并没有死,也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这个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我拧着眉头努力思考,好像明白了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那关键的一点。
敖清也思考良久,突然比划着道:“为何你们,这个镇子,现在,才出现?”他故意将这话说得很慢,叫那人能看清他的唇形。
那人笑了。他摇头开口,指指我们的眼睛,又指指自己跟镇子,再指指镇口露出那一角,又指其他的镇民,随即做了个奇怪的手势。这次他话说得太长,太快,我只能听见“你们”“之时”“来不及”了。
我似懂非懂地听完,转眼见敖清也是略有茫然。
“我们,该如何,出去?”敖清缓慢地说着,指指我们,又指了指天。
这个句子简单,那人似乎听懂了。他又咧开嘴笑了起来,似有疑惑,又似有嘲讽。
他指了指我们的胸口,在收拾好的小摊之后坐了下来,再不说话了。
敖清若有所思地垂下眼,沉默地与我在这镇子中踱步良久,最终停在那镇门前,仰头看着那块青青的地方变得愈来愈大。
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半晌,他皱眉:“看来,这镇子完全现形之时,便是我们受困此地之日……快要来不及了。”
我一惊:“你是说,我们会变得同他们一样么?”
“我们不是会变得同他们一样,而是会逐渐地看清他们,待到我们眼中的他们同我们眼中的彼此一样之时,便只能与他们一般,生活在这镇子当中了。”
“那、那该怎么办?”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竟有个诡异的想法突然冒出来——永远留在这里,不也很好么?
敖清摇头叹口气,牵着我朝回走去。
回到山洞当中,敖清仍旧透过水帘盯着那个奇异的小镇,一言不发地思考着什么。我陪他坐了一会儿,脑子却不愿想方才的事,便又去整理我们的冰晶床帏,将融掉的冰块摘掉,认真地换上新的。
我乐此不疲地做了不知多久,抬眼时却看见敖清正一眼盯着我瞧。
“看着我做什么?”
“我似乎……知道为何我们会被困在此处了。”
我无端一惊,随即不知是高兴还是不舍的情绪涌上心头。
“为、为何?”
“你有没有发现,自我们来后几日开始,这里变得越来越美好?”敖清站起来,“其实,或许不是这里变了,而是我们自己变了。”
“怎么可能?”
“就像那个镇子一样,那些镇民们既是先来之人,那他们必定同我们差异不大,不是那副不人不鬼的缥缈模样,如今他们愈来愈清晰,定不是他们自己的变化,而是我们自己所见不同。”
我想了想,似乎有些眉目了:“确实如此,难道我们中了这地方的巫术?”
“是,也不是,”敖清扬唇,“你可曾想过为何我们会有这般变化?”
“我不知道。这些日子来,我并未有什么中毒加深的感觉,而且,我们一直都很快乐。”
“就是因为快乐,”敖清笑了,“这迷湖幻境果真名不虚传,妙,实在是妙……”
“你倒是说清楚呀,”我急急打断他,“别卖关子了!”
“就算法力再强,修为再高之人,也无法从这里出去,定不是因为这里有什么法力无边的幻术,你想想,险恶如虚融界,那里头的上古巨妖也终究被人制伏,还有什么能困得住所有人呢?——只有他们自己,”敖清看着我道,“最能将人困住的,并非艰险与苦难,而是美好之物。那镇子里的每一个人定都是这样过来的,从心怀戒备到无法自拔,就像我们一样。”
我怔住了,敖清便又道:“我们越喜欢这里,这里的景色便越美好,长此以往,我们定会沉迷于此不能抽身,”他背着手瞧了一眼镇子的方向,“依照那人的意思,镇子完全现形之时,便是我们永远留在此地之日,如此说来,真的快要来不及了。”
我心乱如麻,也站起身来:“可是,我们该如何出去?”记得问那人时,他指了指我们的胸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敖清思忖片刻,道:“是执念困住了我们。这幻境在我们决心居留之时越变越好,便说明这里的一切是顺我们的心意而行,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洛湘,我们应当下决心出去了。”
我一惊,心脏忽而一阵紧缩。
“不要,”我竟脱口而出道,“还有些时间不是么?反正外头只是一瞬间,既然我们知道了出去的法门,何不多待些时候?我……”
“洛湘,你还不明白吗?外头那‘一瞬’的玄机,就在于这样更能迷惑闯入之人,你想想,就因为我们觉得多待无妨,才会在此耽搁这样久,这也是最高明的陷阱啊。”
“可是……”想到要回到外头那个世界去,面对青莲,面对浩劫,面对自己始终挥之不去的恐惧,我就心痛难当,不由竟央求起来,“我们就多待一日,就一日,那镇子才现了个头儿不是么?不会那么快的!”
敖清怔了怔。
“洛湘,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惶惶然地抬头瞧他,“我心慌得紧……敖清,我害怕。”
敖清敛起眉。他大约想起了青莲对我的利用,便将我拢入怀中。
“别怕,”他抚着我的头发,“不论谁欺骗你,背叛你,我都会在你身旁,不再让你受半点伤害。洛湘,你信得过我么?”
感到暖意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胸口传来,我方回过神。
我怎么了?为何竟突然变得这样懦弱?我恍惚不定,只得紧紧地抱住敖清。
此时再回首这幻境中的几个月,竟如梦一般。
不知怎地又想起离开无际山那夜江虞的话:“洛湘,我将所有的希冀都寄在你们身上,不管遇到什么艰险,我都希望你不要放弃。”
其实何止江虞,全天下的人都将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我又怎能临阵退缩?想起父王,母后,地上天下所有正备受折磨的人,我默念道,我不能停下。我背负的是天下苍生的命运,如今我们距成功只有咫尺之遥,况且……我抬眼同敖清对视,心中想道,还有他。
那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忽然就回来了。
“我信你。”
“好,我们回去。”
敖清浅笑,同我十指紧扣,再向外看,缤纷的颜色已如同水中散墨,逐渐消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