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有命,奈何情痴
肖沙冰2017-08-14 20:004,410

  二月,洛水畔的桃花开得极好。

  恰逢人间初离大难,这一日天帝诛杀罪魁祸首,大赦三界,嘱咐各龙宫勤行布雨。我一贯以为这些事与我们井龙宫没有半点关系,没想到午时竟来了天帝特派的天兵,将父王好生嘉赏了一番,还加封我为渡众灵君,得四方百姓供奉。

  说实话,想到四周的村庄要里立起我的庙宇,那感觉当真满诡异的。

  天兵当前,我偷偷问父王:“那个什么天劫降临的时候,我们井龙族不都被封在井里了吗?我那时不在井中?我不记事的那段时日莫非跑出去驮人家过河去了?渡众渡众,你说我是驮了多少凡人过河,才让天帝赐我这种封号啊……”

  “你不在井中能在哪里?”而父王回答,“在天庭修习时你曾师从那青莲魔头,你十八个师兄殉难后都有追封,虽则你恰巧回家省亲躲过一劫,不过天帝顺手也赐你个封号也是情理之中。”

  我这才知道我是沾了那些倒霉蛋的光。可惜我这百年的记忆都丢得一干二净,对这些人都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不过我私以为原先的师父虽然作恶多端,但一定是个厉害的角色,因为才随他修行百年,我就换了副心脉似的,法力格外高超,简直能够同海龙神媲美,就连那脾气古怪的秋渡也不是我的对手。

  说到秋渡,这个人不止脾气怪,就连来路也很是诡异——他是被我父王母后收养的西海公主和凡人王爷的儿子,有这种身世的人这世上怕只他一个。他从前似乎和我关系不错,所以对我很好,从来都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洛水镇大庆恶魔伏诛之时,我拉他去那片桃林中与凡人们一同欢庆,玩闹到夜里才归,归时踏着桃花,拿着手中的小玩意儿乐不可支。

  秋渡走在我身旁,淡淡笑着瞧我,良久才道:“好久未见你笑得这样开怀。”

  “是么?”我朝他咧嘴一笑,本想问为何,又想起母后说过,我记忆有百年空缺是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想必我病恹恹的模样当真持续了许久吧。思及此,我随口问他:“对了,我先前到底得了什么病,要请那个叫‘情婆婆’的老蛇妖用蛊来治?我醒来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好奇怪。”

  记得那日我醒来时身在水晶宫的寝殿当中,四周围着一圈泪眼婆娑的人,就连秋渡都红着眼眶。我脑中混沌,眯着眼将四周的人打量了一通,发觉床前守着个吐着信子的老蛇妖。

  恍惚间仿佛听见她叹:“生死有命,奈何情痴。”那语气听来很是悲伤。

  后来我迷迷糊糊间还听见他们说什么“血盟”,还有“七太子”之类的话,可是当我完全清醒之时,老蛇妖已然不见,而他们亦全都不言语了。再问,所有人也都矢口否认。

  不知怎地,醒来之后诸多迷惑,到如今我都已释怀,唯那老蛇妖的眼神还总萦绕在我脑海,挥散不去。

  “你得了离魂之症,听说是被师父叛变的消息吓的,”此时秋渡的声音将我从思索中拉了回来,“至于那个情婆婆,她是凡间厉害的蛊术方士,性子一贯古怪,你不必放在心上。”

  想来,这也是唯一的答案了。但我心中好似总存着个谜团,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想翻翻从前的日志,却怎么也寻不着日志簿,只好作罢。

  秋渡虽然对我百依百顺,但也总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能事事如我所愿。他是人间的王爷,又有龙神血脉,竟然还跟妖界有交情,所以天下甫定时他忙得焦头烂额。一开始我病未完全痊愈,总感觉身子不是自己的,体内强大灵力难御,时时不能自控用力过猛,损及周遭不少物什,所以父王不准我随秋渡出宫,后来我勤于练习,逐渐掌控了身上真气运作,便央求秋渡带我同去。

  秋渡原本执意拒绝,后来还是经不住我万般撒娇讨好,无奈地答应下来。

  在这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不止秋渡结交广泛,从前的我竟也认识许多人——新近被封神的榆树玄虚子,秋渡的母妃五公主,青阳度谢家少主,妖王丹青夫妇,甚至还有无际山的江虞,无不与我相熟。

  要跟着秋渡平定天下,就势必要同这些人打交道,但不知为何,秋渡似乎不太放心让我同他们相处,与他们交谈也总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之感。

  总觉得他们看到我很高兴,却又都有些感伤。我敏感地察觉到那种感伤绝非是因为我失去了记忆,将他们忘得一干二净——灵婵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拉着我转了好几圈,确定我安然无恙,欣喜之下却险些哭了出来,丹青拽了拽她的袖子才让她免于失态。

  玄虚子呢,是在秋渡清扫东海畔作乱人间的妖孽时招待的我。我们坐在他的树屋当中,饮一壶他泡的龙井,谈天说地许久。其实一直到我们说完,他也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后来秋渡在外头唤我走,而他点头,缓缓道:“小公主,出去罢。”

  这本是寻常的一句话,却让他自己微微怔忡。像是回想起什么般,他眼底一暗,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我不解地瞧着他问。

  “只是想起一个故人,”他起身送我,神色有些疲惫,“这些年,东海畔旧人接连离去,我这把老骨头,明日,也要上天咯。”

  “一路顺风。”

  我出了树屋,同秋渡前行良久,突然回头一望,看见玄虚子还在原地目送我们,静立之姿彷如雕像。

  同玄虚子道别过后又过了一段时日,秋渡要去青阳度谢府办事,我依旧死缠烂打随行。

  据说这谢府在天劫时受到牵连,曾遭遇重创,家底险些被掏空,不过那个当家的谢战是个能人,现已然将青阳度治理得井井有条。我去的时候谢家正全力休整,加紧重铸法器,府中呈现欣欣向荣之态。

  我与秋渡在这地方住下,夜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便起身四处乱逛。

  随意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有人重重守卫的地方。虽然明白这是人家的禁地,但也不知为何,我就是想要进去,于是便运用法术障眼,一层层地穿过守卫,进到了那院落中央。

  原来也没有什么,只是一间屋子罢了。

  我被好奇驱使之下穿门而入,却见里头并未收着什么神奇的法宝,更未囚禁奸恶的妖魔,这屋子摆设寻常,甚至有些朴素,只一床一桌,二凳一烛而已。我以为是月光黯淡致使我瞧不清,便点上那蜡烛,将四下仔细查探过,却还是未见到什么特殊的玩意儿。

  只那蜡烛还有些趣味,它光芒温和不摇曳,令人倍感舒适。

  恰巧我走了许久有些疲惫,便在烛光中坐下,原本只准备稍事休息,却不想不支睡了过去。

  而后,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说是梦其实并不准确,其实我只是听见两个人对话的声音,而不见他们身影。就连那声音也模糊不清,分辨不出是谁。

  我听见有人说:“你决定了么?”

  而另一个人答:“我别无选择。”

  “为何不让我来……”

  “将棋已然融入她的血脉。你不是真龙,用血盟换得了她灵力,换不了她心脉。”

  “……我明白了。”

  “若非如此,”那人又笑了笑,道,“我怎么放心将她交于旁人手中?小子,我要你以性命起誓,今后,会不惜一切保她安乐。”

  方才的人沉默下来,半晌才开口:“你真以为你这样做她就会快乐地活下去?”

  “醒来后,她不会记得我了。”

  那人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许久,他才低声道:“好,我发誓。”

  他没再多言,静默地走了几步却又突然脚步声一顿,压低声音道:“你为何竟肯让她忘了你?!”

  另一个人轻声一笑,良久,才缓缓开口:

  “六百年前,我曾问过师父:若人这一生,尽像寻常人一般活得中规中矩,那这世上岂不是多我一个也可,少我一个无妨?如此,我之存在有何意义?即便修得法力通天,也左不过一个教人遗忘。而人皆将遗忘之事当做未曾发生,遗忘之人当做未曾有过,若真如此,岂不是枉此一生?

  师父没能给我满意的答案。我便立志有所作为,以求不被人抛之脑后,以为这才算真真切切地在这世上活了一回。

  后来,她却告诉我,是否真在世上活了一回是对自己而言,不是旁人。她说我们终会有各自心中认定值得的事,为之可得到满足与快乐的事。虽然这事可能看起来愚蠢,并不为人知或被遗忘,可你会觉得这样做,不亏来这世上一遭。

  当时我不信,问她,真会有那样的事?而她同我打赌,说一定会有,只消等待。

  没想到,她赢了。”

  “你……”

  “说来,我这近千年行走世间,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可给过我大喜与大悲的人唯她而已,与她共度的日子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分。就算预知了结局,我也还是会选择与她相逢,哪怕她终究忘了我,也不觉遗憾。若说悔恨,只恨那日龙宫大宴我不曾留住她,为她补完画中人,才让她在寻我的路上,多走了这么多年。”

  那人又叹。

  “只是可叹我亲手为她戴上这同心石,以为可以同她坦然相守一世,却自那一刻起,时时对她说着谎话。

  如今,就让我最后再骗她一次吧。”

  ……

  梦境在此时戛然而止。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恍惚间看见烛光中似有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长身玉立,朝我颔首莞尔。待我睁大双眼再看,却只见烛光幽幽,烛台光洁。

  我揉揉眼,手上的石串动了动,令我心头闪过一丝凄然。

  只是那抹异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待我想要究其原因,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仔细查看那明烛,发现其下烛台是名为骢珑的一样神物,这东西有住光布影之功效,想必方才的影子便是它营造而出。听说骢珑搭配其它能引幻境的灵物能将人心中所想造出,看那影子的样子是个男子,给我感觉有些熟悉……莫非是秋渡?又不像是秋渡。

  我托着下巴看那烛光,又想,不是秋渡能是谁呢?我怎么平白无故想起他?而且,看到‘他’的时候,除过凄然之感,竟有那么一刻的心动?难道我对他……

  我感觉面颊有些发热,连忙摇了摇头,再看窗外天已泛亮,便吹了蜡烛,急急地向出走去了。

  自从在青阳度那间屋子里看到秋渡以后,我就对他有种怪怪的感觉。我总是想起那夜恍惚间一瞬的动心,越想就越觉得羞涩难安。大概,我真的喜欢上秋渡了。

  后来四方供奉我的庙宇建起,我离开了龙宫,到处造福给我香火的百姓们,那时秋渡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便也跟着我去。

  我们两个云游四海,日子过得很是逍遥,虽然彼此没有捅破那层纱,但已如同眷侣。我日渐习惯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久而久之,从前的那些疑惑也淡了去。

  只是有一件事我依旧不解。自我醒来,我就发现自己腕上多了一个黑色石串。虽然我的眼光的确不怎么样,但是那东西实在太丑了,我始终不理解为何自己会戴着这种东西。问遍周遭,也无人得知它的来历。

  好几次我都想要将它摘下扔掉,但奇怪的是,每次都又觉得很舍不得,只得作罢。

  有一日,大约是我醒来整整一年的时候,秋渡与我一同饮酒,说是为了一个故友的忌辰。推杯换盏间,我再次问起他手上石头的事,他没有再说不知道,而是沉默了很久,突然问我:“你记得敖清么?”

  敖清?我想了良久才想起这个东海七太子,便点点头,回忆着缓缓向他讲:

  “据说他啊,幼时师从菩提祖师,还未到三百岁便学成归来,极其风光。那年,他伴司春之神一同下凡,于是七太子踏到的地方,处处都生了洁白的花。他就那么朝着东方走去,在那柳絮飘摇时节,终于停在东海之畔,对滔天海浪笑言……”

  看见秋渡眼中泛起泪光,我的话戛然而止。

  “你怎么了?”我不解地看着他奇怪的神情。

  他却含泪笑起来,突然问我:“洛湘,你快乐么?”

  “快乐啊。”

  我朝他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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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荒·灵珠渡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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