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终弈局·枯琴焚墨(七)
肖沙冰2017-08-13 20:003,155

  是从天外天赶回来的鸣玉上仙救了我。他将我救下之后,便带我回了无际山,此前重伤的敖清就在那里休养。

  他从女娲娘娘那里带回一贴药,可消将棋于无形,自然,也会将我心脉俱损,龙灵震散。我醒来用了一日时间,如大师兄所言,我必须在七日之内死去,这么说来,我便只有六天可以活了。

  据说在鸣玉离开无际山上天营救我的时候,丹青曾怕敖清设计毁坏这能取我性命的东西,可他却只一笑:“若我不曾进过江虞的幻境,我的确会那样做。”

  直到现在我才理解江虞的用意。他是在试探我愿不愿意为天下牺牲自己。他果然早知道这一切,若我当初没有选择以身祭剑,他怕真会对此劫袖手旁观。在幻境中敖清便明白了留不住我。他总是不太喜欢无际山这个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预感到旧事总会重演。

  可终究,我们还是回来了。

  我告诉秋渡,若今后父王母后问起我,就告诉他们,洛湘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决意去看看这个大好世界,等她将世上的风景尽阅遍就回来。也许,留恋某处美景,就不回来了。

  然后转向敖清:“可惜你也在这里,不然你也会听到这话的。”

  敖清就笑:“那我就是把这尘世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你找到。”

  “唉,”我于是也发笑,“不愧是九殿下的哥哥,你们东海龙族都这样?”

  “这却不然,”敖清揽住我的肩道,“像我这样的人,你打着灯笼也再找不着一个。”

  我同敖清一起去散心,此间他竟没有丝毫忧色,还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那样谈笑风生。亏我还以为他会悲痛欲绝地抱着我大腿哭喊“不要走”,连安慰他的话都想好了。

  这么过了一日,我有点按捺不住,终于开口问他:“喂,你有没有觉得很舍不得我?”

  “世上没有比你更舍不得的人了。”

  那时无际山上星石浮动,流光粲然,我同敖清坐在大树上吹风。我将下巴抵在他肩头逼问:“真的是这样?”

  “……要我哭给你看?”

  我失笑,把他的脸扳过来:“那你哭一个我看看。”

  “真的?”

  我看着他的双眼,想了想又摇头:“不要了,现在哭好像有点早。”

  敖清闻言笑起来:“你还知道。”

  他的眼睛还像从前那般,藏了整条星河似的好看,一经笑意浸染便熠熠生辉。我看着看着便觉得没了忧愁,想即便现在就让我死去,我也没有遗憾了。

  后来在无际山度过的这六日,我就真的鲜少有生离死别的忧虑。我知道这是敖清在用他独特的方式送我最后一程,可我却总不敢想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我和敖清一样怕自己看清他的强颜欢笑。

  当敖清想要骗我什么的时候,他往往都会轻易成功,但我明白这次并不简单。大约是第三天,我在凌晨醒来,突然发觉敖清并没有睡着。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窗户,看天光渐渐变亮,眼神空洞得像是等待行刑的死囚。

  我这才恍觉大约他每一夜都是这样度过。可能即便在白日里他谈笑风生的时刻,他的心中也还是有这么一双眼,苍茫而绝望地盯着奔流的时光。

  只有曾妄图与时光作对的人才懂得这种无望。

  自从看见敖清的眼神之后,我突然就不再嗜睡了,虽然身子还虚弱,但我从未再因此犯过困。我立志要在有生之日多踏过几寸土地,便整日同敖清一起探索这偌大的无际山。不知道死亡当前的时候,人的心是不是真的明朗些,有时仿佛会置身事外,当我同敖清一起行走的时候,这原本习以为常的事也让我看出无尽眷恋。

  我这才发现自己多喜欢同敖清并肩行走。我不再爱飞,也不爱游,更不喜欢凡人的骏马,只想牵着他的手和他缓缓前行,仿佛这样就能将时光放慢,就这样永远地走下去。

  我们总是谈起从前,但不会喋喋不休。虽然我清楚有些话当前不说便再无机会讲出,却宁愿将那些话封入心底,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藏着。他这一生还长得很,属于我的不过几年,我命薄,不能陪他走得更远了,所以也不想给他什么值得一遍遍回想的字句,只希望他能不要挂念,越早忘掉,越早解脱。

  终有一天,我的敖清会忘了我啊。这是我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以后却终将来临。

  敖清向江虞借了筝琴,我们走累了便合奏一曲。那时整个无际山的花木精灵都会跑来倾听,他们围在我们四周,眼睛痴痴地望着敖清修长的手指,仿佛不知他有什么魔力,竟能奏出这样美好的曲调。

  到了第六日夜晚,一曲毕,我看到好些精灵掉下了眼泪。

  或许我与敖清并感觉不到那种悲凉吧,可是无论我们刻意将曲调弹得多么欢快,耳聪目明的精灵们总能从中感到那丝无处逃遁的痛楚。

  曙光来临刻,便是永诀时。

  我与敖清坐在璀璨的星石当中,不由得想起那夜星河一别,又突然想到那张未完成的画。

  “那张画还在不在?”我问他。

  敖清从怀中拿出锦囊来,在面前平滑的石台上将那画展开。

  我笑了笑,手指拂过那圆圆的井口,以及周围的五彩斑斓,仿佛看见三百年前的天真少女正在井底翘首仰望,在心底一遍遍勾勒凡尘最好的模样。

  “你当初为何会喜欢这副画?”

  敖清也望着它。

  “因为我看到了作画之人心中的世界。那里杨柳青,牡丹红,绚丽得令人移不开眼。我想找到她,问她,她画上的人何以个个满面春风,没有半点忧虑。”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敖清点点头。

  我于是召出凤毫笔,点向画面中央那个描摹一半的人。

  多年之前我始终不知怎样画一个完美之人,现在终可落笔将他容貌填上。

  “是因为他啊,”我在纸上落墨,“因为有这个人在这里,只要他在,我所见的世界便同这画中一样,景色五彩缤纷,众人无忧无虑,”我精心勾勒着他的衣饰与面容,“我也希望他知道,在我心中,他在何处,这画中天地就在何处,所以即便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也要永远,永远地活在这片美好当中。”

  我落下最后一笔,再看敖清,却见他红了眼眶。

  我将画吹干收起,收入锦囊当中。

  远处传来鸟鸣的声音,是送灵丹的仙鹤来了。

  我的手微微一抖,仍不紧不慢地将那锦囊收好还给敖清,而后冲他笑:“现在时间不早,可以哭了。”

  可是敖清没有哭,直到从仙鹤那里接过灵药也没有。他同我在星石间席地而坐,静静将我揽入怀中,就像从前一样。他拥着我,亲手将灵丹喂给我。

  敖清向来从容,即便在冒着生命危险挡下降龙锏时也不曾有半点犹豫惶恐,可如今他的手在颤抖。这是我见过他最软弱的时刻,我紧紧将他手指握住才吃到那颗丹药,而后他的手一下子松开。

  我突然觉得很心疼他。

  张嘴欲安慰几句,终于说不出话来,眼泪却掉落。

  敖清轻轻拥住我。

  “别哭,”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小洛湘,不要哭。”

  我于是强自笑起来:“你说,这会不会又是江虞的幻境,我死了,梦就醒了,一转身便能见着你。”

  “定是如此。”敖清亦哑声一笑,抬手抚摸我的头发。

  “洛湘,别怕,我在这里,你且安心睡吧。”

  这声音像是魔咒。从前敖清曾不知多少次对我这样说过,他说洛湘,不要怕,有我在,艰难险阻无需畏惧,风雨由我来挡,你只安心睡吧。

  不要怕啊洛湘,一切终将过去,而你,会安然无恙。

  我在他怀中合上眼睛,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年懵懂少女天真烂漫,怯怯地朝面前英挺背影走去。她走啊,走啊,终于停在他身后,而他回眸朝她一望,笑意在他眼中渲染开来,晕成一幅极美的画。

  我抱紧敖清。他还在喃喃说些什么,而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在他怀中合上眼睛。

  生气一点点流出我的身体,有股熟悉的暖意在心脉之间流转。恍惚间,我仿佛看到盘桓在天地间的邪力一点点瓦解,仿佛看到春回人间,暖阳高照之下,四海冰消雪融,陆上草长莺飞,温和的光渐渐照入了每一个昏暗的角落。

  雨水洒向干裂的土地,唤醒绝望的世人。

  我笑了,恍然想,今后,天庭会重归太平,龙宫也会重获自由,我的父王母后可以免于囚困,而我最爱的男子,他会在那片再焕生机的土地上奔赴新的旅程,替我访遍这世间的美好。

  可是真可惜啊……

  这些画面,我看不到了。

继续阅读:生死有命,奈何情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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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荒·灵珠渡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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