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禀俱丰实。”这是著名诗人柳相如对大隆盛世的描写,也是长庆城繁华富庶的真实写照。大隆立国已有百年,经过高祖、太宗、高宗、中宗几位有为之君的治理,国力愈加强盛。当今天子盛源帝二十八岁登基,年轻有为,奋发图强,更是将大隆盛世推向了一个无比辉煌的巅峰。此时的大隆兵强马壮,疆域辽阔,东起东海,南达岭南,西连广漠,北攘草原,堪称东亚大陆名副其实的霸主,像一只勇猛骄傲的雄狮,屹立在东亚大陆的中心。
大隆盛源二十二年。
一辆马车从长庆城最不起眼的北门安德门缓缓驶入。这辆马车看似平常无奇,黑楠木车辕周身以青色的油毡布包裹,几乎没有任何耀眼的装饰,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丝毫不起眼。从车轮上斑驳的泥泞和帷幔上厚重的飞尘可以看出,这是一辆经过长途跋涉的马车。然而,驾车的马儿却丝毫没有疲态,精神抖擞,看起来一派神骏。
马并不魁伟,却是一匹能够日行千里的良驹。车并不豪华,却是一架精工巧制的好车。
此时正值初秋,天高气爽,流云飘烟,长庆城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甫一进城,马儿就自觉地放慢了脚步,颇有些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好似也被这盛世繁华吸引住一般。其实,就算是马儿无心风景,接踵摩肩的人流也让它迈不开脚步。
驾车的两位小哥五官颇为肖似,脸型却大不相同。执着马缰的那位小哥约莫十五、六岁,脸庞瘦削偏长,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唇抿得紧紧地,好似如临大敌一般。坐在他身旁年纪相仿的小哥圆脸微胖,同样的五官到了他的脸上就由寒冬变成了盛夏,整个一片灿烂花开。他亮闪闪的眼珠从一进城就没停止过流转,万千繁华,几乎让他眼花缭乱,不知道该看哪里才好。
马车行驶缓慢,车帘安静地垂下来,看不出丝毫摆动,帘外三千繁华好像都撩动不了它的凡心。旁人根本无法想象,车内如果有人,该是何等的寂寥和无趣。
车内不但有人,还不止一个人。他们正在细声交谈,轻细的语声淹没在闹市的鼎沸人声之中,仿佛一滴水滴入大海,瞬间消失无踪。然而落入车内的二人耳中,却犹如玉珠落盘,字字清晰。只因为,车内的二人非比寻常。
“老师,再给我讲一些本朝太宗皇帝的故事吧,我着实喜欢得紧。”少年略带稚嫩的声音响起,犹如山涧清泉,汩汩流淌,又如风过竹海,细细沙沙,自有一股天然的清冽之气,不染纤尘,幽然独立,与三千红尘毫无干涉。
说话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虽然语声有些撒娇的孩子气,人却无半分惫懒之状。他此时正端坐在车内的棉白木榻上,清秀的面容几乎和青竹色的背景融为一体,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大片大片的竹海。竹风沙沙,竹枝摇曳,竹海生涛,而这个少年就是端坐于竹海之上的世外仙人,意态高洁,仙姿缥缈,令人不敢直视。
他清澈的眸子浅浅盯住对面的老者。好似山间明月照清泉,泛起清冽的柔光,宁静一片,澹澹凉意油然而生。
老者年过古稀,稀疏的头发片片沾染白霜,眼角皱纹如刀刻一般,清晰凌厉,岁月风霜侵蚀的痕迹在此时显得格外狰狞。他面容和善,精神矍铄,丝毫没有老年人身上的沉沉暮气,相较于眼前沉静内敛的小小少年,老者反而更加开朗活泼,声音里充满了滚烫的激情。
“当年太宗皇帝还是祁王的时候,奉高祖皇帝之命前去洛阳征讨自立为帝的王建耀集团。那可是一场苦战啊,双方相持半年,王建耀粮道被切断,兵败如山倒躲在城里不出来,向称霸北方的窦武威求救。窦武威率领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当时祁王的军队只剩下两三万,士兵们疲劳思归,士气低沉,一听说窦武威来了,纷纷吓得想撤退……”
“当时祁王才十八岁呐,他深思熟虑之后决定鼓舞士气,迎敌备战。”
老者声音不由地加重,慷慨激昂,说道动情处,手臂一轮,模仿出祁王指挥军队的姿势和气场,仿佛自己就是祁王的化身。
对面的少年亦被感染,眸中清澈的柔光越来越炽,亮如皎皎明月。然而,清秀的面容上仍是一派淡定,端坐的姿势也没有丝毫变化,仿若一方静石。
“谁也没有想到,祁王和帐下大将尉迟晖带领二三十人深入敌营,插到距离窦武威大帐不足二里地的地方,像猛虎一般突然窜出,祁王当即开弓抜箭,一箭射倒窦营的军旗,大声呐喊‘我乃祁王是也!’窦营兵士顿时被吓懵了,阵营大乱,等他们组织大军追赶捉拿祁王时,祁王已经退出了二十里开外,那里,正埋伏着祁王的精锐部队……窦军大军慌忙追赶,中了埋伏,死伤过万……祁王就这么鼓舞士气,给窦武威来了个下马威!”
少年听得入神,清冽的目光盯着老师,好像又没有在看他,仿佛飘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老者讲完唏嘘不已,少年沉默许久才轻言细语道:“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像太宗皇帝那样冲锋陷阵,身先士卒,护卫河山,建立不世奇功!”
老者登时一愣,从少年轻轻浅浅的话语里听出了坚韧和决绝。他若有所思地扫了眼面前沉静如水的少年,只见他神态仍如往常一般清淡,那团漆黑的眼眸里却裹挟着滚动的风起云涌。他深知这个少年性情内敛自制,骨子里却极其坚韧有主见,甫一听到他这个想法,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者没有言语,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那不是一种莫名的预感,而是基于自己一生官宦生涯的敏感判断,政治风云变幻无常,盛世繁华之下又会潜藏着多少暗疮毒瘤,而那些暗疮毒瘤,往往一不小心就会令山河变色。上个月西北道大将军沈忠毅奉命进京接受调查,据说前脚刚踏进城门,就被“请”进了大理寺,至今音讯全无。而如今的大理寺,只是宰相金昊昌的一条狗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宰相整人的一场把戏。手握重兵的边疆大将身陷权斗旋涡,只怕天下会从此不稳。
“长庆城……怕是要起风了……”老者喃喃低语了一句,满脸愁苦,眉头紧皱,本就深深镌刻在眼角的皱纹此时凝聚成了一条条深不见底的沟壑。他为官半生,惟愿天下的黎民百姓能永享太平,如今看来也做不到了。
少年的心却像微风拂过湖面,泛起一片涟漪。心定则神聚,心乱则神散。一个失神,窗外混乱的喧嚣悄悄撩开车帘钻进来,飘进他的耳朵。
“不对,我的钱袋明明装着三两银子!”
“你血口喷人!我根本就没有打开钱袋!”
“你趁机藏私,快还我那一两银子!”
……
少年眉间闪过一丝不悦,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低声吩咐:“玄勇,快走。”
“少爷,街上聚了一堆人,走不了了。”帘外的小哥扯着嗓子粗喊了一声,生怕车内的少年听不清楚似的。
少年不应声,双腿朝木塌上一盘,准备打坐修炼,闹中取静。这时,微风拂过,吹开天青色的车帘,闪过车外的一个身影,清脆可人的女童声音随即飘入耳膜:“我知道这个钱袋到底是谁的!”
少年几欲合上的清眸蓦地撑大,收拢的左手手臂不由自主伸向那方合上的车帘,只稍稍一撩,便看到了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
人群中的小女孩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身穿烟葱绿的薄纱小袄,碎花白纱露水百合裙,双耳边都垂着一缕青丝,身后也披着一头的青丝,只有头顶上头的青丝,斜斜的挽起,像是一轮弯月般,很是特别。
女孩笑吟吟地走向那个扛着糖葫芦串的微胖中年汉子,脆生生地问他:“你丢的银子真的是三两吗?”
“确实是,我记得很清楚,绝不会有错。”糖葫芦汉子肯定地回答。
然后,女孩又转身问对面的年轻书生,书生据实讲来:“今晨,我给母亲去保安堂抓药,捡到这个钱袋,根本就没有打开过。小生生怕失主着急,不敢走开,专门候在此地等候失主。小生乃读书人,怎可见财起意,辱没圣贤?”
“这么说,你没有打开钱袋,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女孩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亮晶晶的眸子闪动着思考的幽光。
“是的,小生不知。”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转身踱了两步,到糖葫芦汉子面前,拽过他手里的钱袋,蓦地粲然一笑:“大叔,你确定丢了三两银子,可这个钱袋里只有二两银子,可见这个钱袋不是你丢的!你——不是失主!”
围观的人群中早有人忍不住大声附和:“说得对!说得好!”
糖葫芦汉子满脸的霸道得意霎时变成怒火:“你个女娃休要胡说八道!这钱袋子明明是我的!快还给我!”
在魁梧大汉面前,小女孩犹如一只轻巧的小鸟,她微微一个侧身,避开他强抢的魔爪,飞快隐在人群中。
那个书生见糖葫芦大汉脸色急成了糖葫芦色,心中到底不忍,转过身向女孩做了个揖:“小姑娘,姑且把钱袋还给大哥吧,我相信他是失主。”
女孩冲糖葫芦大汉俏皮地吐吐舌头,身形一偏,挤出了人群。她一个闪跳跃到那个提着药袋的书生面前,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脸上笑意盈盈,明媚如漫天春光。
“你确定要还给他?”
书生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