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喔。”
原来,锦帕、烧鸡、美酒都是给他的心上人准备的,却被沈苏吃喝个精光。
酒意微微,书生发觉眼前的小姑娘两颊渐生红晕,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他洒然一笑,如风光霁月,“无妨无妨!小生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大幸大幸也!”
沈苏想,他可真是一位难得的豁达之人!如果,他能改掉“掉书袋”的毛病就更完美了!不过,好在沈苏也喜欢读书,文史哲、地理、军事一概来者不拒,逮着什么书都能看得津津有味,跟书生沟通起来也没什么障碍。
既然他都不介意,沈苏自然也不会将“愧疚”放在心上。
酒足饭饱,困意重重袭来,沈苏觉得头渐渐有些发沉。她勉强撑开眼睛,好奇地问:“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啊?”
刚问完这一句,眼皮就开始打架,头脑越来越混沌,仿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陷入一片黑暗。
她“扑通”一下,摔倒在铺好的干柴堆床上。
一些圆润的干柴堆在一起,上面铺了层比较干燥的枝叶,想来可以减轻柴禾造成的不舒服感。
好一个聪明的小姑娘。书生赞了一声,虽然没看清小姑娘的真容,但那双熠熠生辉的星眸和那排洁白整齐的贝齿印在他的脑海之中,经久难忘。他解下自己的披风,爬上窗台,顺着窗棂的缝隙往下一掷,恰好覆住了她小小的身躯。
鼾声微微响起。
书生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月朗风清,他遥遥望着不远处那片旖旎的灯火,仿佛渐次依稀。那处的歌舞,想来也要散了吧。他想起小姑娘好奇地呓语,“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啊?”
想到这个问题,书生轻轻笑出声来,不觉轻轻吟道: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可惜沈苏已经沉入梦乡,听不到了。
广袤无垠的沙漠,阳光虽然有些刺眼却并不毒辣,冬日里照在人身上感觉暖洋洋的。
小女孩赤着脚,一只手提着小木桶,一只手握着一把小铲子,在沙漠里这挖一下、那挖一下,不知道想挖出什么样的宝贝来。好一会儿,直到太阳西下,小木桶里盛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子,女孩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还在继续挖呀挖呀,好像沙子下面掩埋着宝藏。
“苏儿——”
娘亲的声音软软的、柔柔的,唤自己回家吃饭。
“苏儿——”
这一声是爹在唤自己,爽爽朗朗的声音高亢有力,让人听到就觉得闯了多大的祸都不怕,爹永远是自己最坚实的依靠。
正在玩耍的小沈苏高高兴兴地回过头,朝爹娘呼喊的方向望过去,绽开明媚如花的笑脸。她以为会像往常一样,爹娘宠溺地望着自己,张开双臂,等着自己飞扑过去。谁知,哪里有爹娘的影子?
小沈苏着急了,丢下木桶和铲子疯狂地叫喊:“爹——娘——你们在哪?”
黄沙漫漫,四野渺渺。广袤的天地之间,除了她自己,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她心慌得厉害,顾不得爹娘平日里的教导,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赤着脚在沙漠里拼命奔跑叫喊,却怎么也跑不出那片沙漠。
“爹——”
“娘——”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瘦小的身躯一个踉跄摔倒在沙漠里。起风了,远处漫天的黄沙裹挟成一团袭来,她怎么也爬不起来,惊恐地伸出小手,想要拼命抓住什么。
可是什么也抓不到……
“哗”、“哗”、“哗”……好像是下了一阵急雨,雨点子猛烈地砸下来,肆虐的风沙被急雨赶跑,雨点子砸在脸上生疼生疼。
耳边隐约传来阵阵人声。
“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真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了!”
“就是!这里是长乐坊,由不得一个小小杂优乱了规矩!”
……
沈苏的意识渐渐恢复清明,从梦魇里一点点挣脱出来。她恍惚间记起昨天的事情,自己应该身处在长乐坊的杂院。头还有些隐隐作痛,她勉强睁开眼,却看到有人端着一盆水朝自己泼过来……
梦里的那场倾盆大雨,原来是这样来的。
水波砸在脸上身上的感觉,生疼生疼。昨天做的活儿比她这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刚刚苏醒,就觉得浑身酸疼得厉害,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强烈的酸痛。
她挣扎着一点点活动手脚,身子慢慢地恢复了力气。
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堆人。
司舞上师、司乐上师,还有几个她不认识的舞优或杂优。绿儿也挤在人群中,担心得眼睛瞪成杏核那么大,充溢着恐惧的流光。
沈苏浑身淌着湿淋淋的水珠,撑着身子站起来,斜睨了一眼窗外明晃晃的日头,顿觉眼睛生疼。照这样看,应该已近晌午了,自己起来得确实有些晚,难怪这么一群人跑来兴师问罪。
司舞上师身后的一个姑娘着鹅黄长裙,凤眼狭长,面带刻薄,应该是一个舞优。她见状急着跳出来,指着沈苏的脸质问:“小丫头,快说,这件披风是从哪里偷来的?”
沈苏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捧了件披风,做工精致,丝丝金线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光泽,看上去价值不菲。昨夜那个温暖少年的眉眼渐渐浮上脑海,依稀记得他确实穿了一件袍子,不过光线暗淡,没留意袍子的颜色和材质。
既然这个刻薄的舞优扬言是自己偷来的披风,那么披风应该就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在柴房外捡到的。沈苏心念电转,一股暖流淌进心窝,昨夜那书生应是怕她受凉替她覆上了锦袍,却没想到给她带来了莫名其妙的麻烦。
不过,对于沈苏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惊叫一声:“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自然是开锁进来的……”刻薄舞优气势汹汹接过话茬,得意洋洋,随即意识到不妥,赶紧闭嘴。
沈苏笑得无辜:“门是锁着的,试问姐姐,我怎么出去偷东西?”
刻薄舞优语塞。
一直冷眼旁观的司舞上师见状开口,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感情,给人一种压迫感。
“披风,应该是有人送进来的。”
“姐姐的意思是说,昨夜有人潜入了教坊?”司乐上师声音倒还和气些,言辞间却透着丝丝狡黠的意味。
司舞上师点头。猜想沈苏既是将军之女,其身后的势力恐怕不简单。
“既然不是这丫头的东西,我就先收着,再慢慢调查此事。”司乐上师客气中带着三分强硬,摆明了是在抢权,“姐姐身子不大好,快些去歇息,勿要为琐事劳神。”
司舞上师平静无波的凤眼扫了一遍湿漉漉的沈苏,欲言又止。终是转了身子,走出柴房。
身后的刻薄舞优忙不迭堆着笑脸,将披风恭恭敬敬递给司乐上师,然后快步趋出柴房。
绿儿这才松了口气,冲沈苏眨眨眼,赞赏她的聪明。
仅有的一身衣服被浇个湿透,沈苏想哭的心都有了。她心下暗叹,还好把手腕上的玉镯取下来贴身收藏,不然又要被这个贪财的司乐上师盯上了。
果然,司乐上师将沈苏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觉得意兴索然。她本来就是要来给这个小丫头点儿眼色,没想到还得了件上好的披风。令她不解的是,一向对繁杂琐事不上心的司舞上师,今天怎么也来凑热闹?
长乐坊中,以司舞上师、司乐上师为尊。司舞上师管理舞优的人数大大多于司乐上师管理的乐优,按理说,司舞上师的权力应该更大一些。长乐坊司舞上师为人严苛,冰冷无情,对舞优的管理近乎苛刻,对其他杂事却不甚上心,因此司乐上师趁机包揽过来,得到了更多的实权。
教坊在大隆是个比较尴尬的机构,虽然同样是朝廷设立的机构,但由于其管理内容和性质比较特殊,读书出身的士子没有人愿意来管理这个机构。前任被任命的教坊使方正在大殿上触柱明志,羞与舞女为伍,逼得皇帝不得不改变任命,此后,教坊使一职空缺,各坊的都知大人由宫中的太监兼任,每个月奉例巡查一番了事,实际的管理权还是握在各坊的两位上师手中。
司乐上师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拂了她面子的小丫头,不给她点儿颜色瞧瞧,以后怎么管理其他人?
“院子里的衣物今天必须清洗完,否则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沈苏悄悄瞥了眼窗外,院子里的衣物又堆起了一摞小山。有了昨天的经验,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
“是。”她学着其它乐优的样子,朝司乐上师恭恭敬敬一揖。如果表面的屈服可以换来暂时的和平,她愿意稍稍放低姿态。
司乐上师面有得色,假意冷哼一声,领着一帮乐优离去。绿儿不敢稍留,悄悄转身朝沈苏投来一个歉意的微笑。
沈苏见她们走远了,拧拧滴水的袖子,苦笑着踢了踢干柴搭成的床铺,却见有白花花的圆球从里面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