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柴、垛成堆儿。门后那把破烂的扫帚帮了沈苏大忙,她把腐烂的枝叶扫到一块儿,撮成一团从后窗扔出去。
前后窗打开空气对流,柴房里的味道比先前小了许多。再经过一番打扫整理,腐臭湿霉的气味儿越来越轻。
沈苏手脚并用,一刻也不得闲,虽然肚子咕咕叫得厉害,身上的汗却一层层往外冒,反而觉得在狭小的空间里有点闷热。
就在她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突然听到院子里“咚”地一声闷响,像是从高处掉落下来什么东西。不过,这声音并没有引起沈苏的注意,她猜想,八成是高处的花盆被野猫扑到了。她被锁在屋里,就算是有心去查看究竟,也无能为力。
夜有些深了,风渐渐更凉。吹在覆满汗粒儿的额头上,给人平添了三分凉意,也让沈苏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望了望月色,目光收回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门的窗口有两点亮光!
仔细一看,才约莫辨出是人形。那人的脸藏在月亮的暗影里,看不真切。
“绿儿姐姐?”
沈苏大着胆子,叫道。夜深人静,她想不到除了绿儿姐姐,还有谁会想到来看看自己。
对方没有出声。却见那暗影里的脑袋偏了偏,像是在微微思考,不过片刻,便听到一个极富磁性的声音轻轻吟咏。
“蓬头赛鸡窝,垢面镜未磨。不识真面目,只缘月蹉跎。”
沈苏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明摆着讽刺自己“蓬头垢面”吗?好歹自己也是千金大小姐,书还是读过不少的!
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沈苏绞尽脑汁,不多时,也凑出一首五言绝句。
“夜深未燃灯,偏有登徒行。不露真人相,暗处结蝇营。”
沈苏也毫不客气回骂过去,讽刺对方是蝇营狗苟的登徒浪子,趁着月黑风高出来吓人。
让她没有料到的是,对方听完“扑哧”一声笑了,完全没有恼怒的意思。
“嚓”一声,亮起一片火折,映出一张面如满月的俊脸来。尤其是那一双大大的桃花眼,闪着滚烫滚烫的火星子,像是在看着你笑。
沈苏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俊美少年,当他燃起火折子的那一刻,她居然莫名其妙感觉到了一阵暖意。
那是久违的温暖。
夹杂着莫名的亲近感。
好奇怪的感情。多年以后,沈苏想起这个少年时,温暖的热流就会慢慢淌遍全身。这个少年,在她最落魄、最孤单、最丑陋的时刻,给了她最初的、最纯的温暖。
“非也非也。”倚在窗台上的俊美少年急忙连连摆手,另一只手里的火折子也跟着微微摇晃起来。
“小生不是什么登徒浪子,只是路过此地,看到窗棂上纷飞的白绫,一时好奇,才过来看个究竟。”
又是个书呆子,沈苏眼皮往上一瞟,随即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葛衣方巾,正是读书人的装扮。
想来他只是照实吟出了自己的窘相,并不是存心嘲讽。沈苏本来就不是量小之人,借着火折子的光低头一看,百合裙被揉得不成样子,一双洁净的手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用脚趾头想想,也能想到自己的头发乱成啥样了,还有那张可爱的小脸…。。沈苏果断埋下头,不肯再抬起来。
“这个给你。”
她就是不抬头,只翻起眼皮瞟了瞟,瞟到帕子的一角在夜风里翻动。
那一方手帕,并不是粗布织就,用的是上好的蜀锦。
这个少年,想来身份并不一般。
只是,用这么名贵的锦帕来擦拭满身的污渍,岂不是暴殄天物?
沈苏犹豫着,没有伸手去接。
这时,肚子又不争气地叫起来,而且一声比一声叫得响亮,像是在严重抗议。也不能怪肚子,一天没吃饭了,不叫才怪呢。
她只能紧紧按压空空如也的肚子,希望能减轻尴尬的肠鸣。如果这个时候,有一只香喷喷的烤鸡该多好啊!自己肯定能一口吞下一只鸡腿!
然后,她好像真的闻到了烤鸡的香味儿……那香味儿特纯正、特香浓,飘到飘啊,飘到自己的鼻尖了……
她索性闭上眼睛,沉醉在美妙的幻想里。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一黑。
不是火折子灭了,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物体挡住了视线。
烧鸡!烧鸡!烧鸡!
其实,并不是那只鸡有多大,是她饿得太久了,出现了幻觉。沈苏后来这样想。
当时的她,什么矜持、什么风范、什么身份都顾不了了,蓬头垢面又怎样,她“嗖”地一下敏捷得像只捕猎的豹子,从少年书生的手里抢过烧鸡,竟然忘了转过身去,直接扑在烧鸡上猛啃起来!
沈苏觉得,那是她记忆里最好吃的一只烧鸡。
的确,天香楼的烧鸡,天下第一的招牌可不是盖的。少年书生微微摇头,面带笑意,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前的小姑娘看。
她应该不是小乞丐。书生这样想,哪有这么可爱、这么整洁的小乞丐啊?居然把柴房收拾得这么井井有条。书生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柴房收拾出了家的感觉,而且还是摸黑整理。
半只鸡下肚,沈苏严重不满的肚子才停止抗议,注意到对面的少年一直瞪着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这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就算是再大大咧咧,也没有达到让异性盯着狼吞虎咽吃饭的洒脱境界。意识到这一点,沈苏悄悄侧转过身子,准备给她一个背影。
没想到,那书生径直叫了起来:“别转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生来陪姑娘,何如?”
沈苏无比心疼地瞅了瞅手里残余的半只鸡,实在舍不得分一些出来给他。
“我好饿……”她一时语塞,饶是再聪明也想不出如何回绝这个帮助自己的人。
“非也非也。”少年书生朗眉一挑,桃花眼熠熠生辉,望了眼月色,侃侃而谈:“如此皓月当空,有肉无酒,岂不可惜?”说完,就像变戏法一样用左手掕起一只酒坛子,重重地撂在窗台上。
揭开封口,香醇的酒香登时四溢开来,勾得沈苏顿时酒虫大动。
她顾不得什么害羞、什么礼仪,抓过酒坛子就朝口中猛灌一口。香醇的酒香和烤鸡的味道混在一块,嘴里顿觉十分过瘾,连口颊也跟着铺满芬芳。
喝完一口,习惯性地朝少年书生递过去。那少年未曾迟疑,接过酒坛,“咕咚咕咚”一饮而下。
也是个爽快男子!沈苏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觉得他不像其他书生那么迂腐固执、古板客套。
月下畅饮,有酒有肉,倒也不错。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不多时,一坛酒已经见底儿。沈苏手里的烧鸡也刚好吃完,她习惯性地想擦手,身边却没有可用之物。
少年书生再次笑吟吟地递过来锦帕。
沈苏内心抗拒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轻轻擦拭了几下,仿佛不舍得用力。借着火折子的光亮,她隐隐看到锦帕上有字。
纳闷着摊开那一方锦帕,飘逸潇洒的行草映入眼帘。
“长相思,在长庆。意相伴,月明风清。遇上方知有,惜你若彩虹。愿为手中筝,默默诉余情。”
这帕子?沈苏懵懂着抬头望向他,明眸皎洁如月,一时把天上的月光也比了下去。
恍惚间,少年一怔。
“可是要送给……心上人?”到底是小女孩,这三个字难以启齿,咬着牙才勉强说出口。
少年书生没有其他书生的扭捏之态,大大方方当即承认。那一双桃花眼灼灼欲燃,刺得沈苏眼睛突然有些胀疼。
许久许久之后,她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失落。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书生磁性的声音充满了魔力:“这方帕子,正是要赠予佳人!”说完,他又扫视了一眼沈苏的手和窗台上的酒坛子,声音终是低了下去:“还有,那只烧鸡、这坛酒……”
沈苏倏地脸红了,不好意思,原来她今晚是鸠占鹊巢。
这书生提着酒肉、揣着帕子翻墙来到长庆坊,莫非他喜欢的女子是这里的舞优或者乐优?
教坊女地位低下,属于“官贱民”。除非有皇帝亲许,一生一世都难以脱离奴籍。这位书生看起来衣冠楚楚,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难道竟不顾世俗眼光,喜欢上了教坊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