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若冰霜的司舞上师从沈苏身边经过,不禁又瞥了眼她的窈窕身段,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这姑娘,可惜了。
沈苏不解。
姑娘们哄笑着散去,唯有那个怯生生的绿衣姑娘走上前来,挽起沈苏的手臂,露出一片真诚的笑容。
“小妹妹,我带你去杂院吧。”
沈苏点点头,那个杂院应该就是她干活的地方吧。就这么被高出她一头的姐姐一路挽着,对陌生地方的新奇感又冒出来作祟。她歪着脑袋一会儿盯着前院的阁楼看,一会儿又对廊柱上不一样的花纹感兴趣。
一路穿过亭廊、走过宅院,越走越偏僻。沈苏才想起来有件顶要紧的事情没弄清楚。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是舞优还是乐优还是?”
“我叫绿儿,是弹琵琶的乐优,不过刚来半年,还什么都没学会……”
“绿儿姐姐,你知道司舞上师为什么盯着我的脚看吗?”沈苏有些懵,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脚有什么古怪。
绿儿却是一眼就发现了不同。她伸出脚滑到沈苏脚旁,两只脚后跟对齐,沈苏虽然个头比绿儿矮一截,脚却比她还要大些。
啊?
沈苏顿时明白,司舞上师为什么盯着她的脚看,没有让她跟着自己学舞。
她自幼在军营长大,整日和战士们嬉闹,父母把她完全当男孩来养,没有让她像中原的小姐那样养在深闺,七八岁就要缠脚,裹成走路极不方便的三寸金莲。
中原柔舞以婀娜多姿见长,舞者身姿窈窕,柔软若柳枝,娇小轻飘若羽毛,纤纤玉足,自然是小而精致。像她这般天生的大脚,无论如何也跳不出柔舞的神韵。
一个失了练舞条件的女孩偏偏被发配到教坊,天知道有多荒唐。天意更捉弄人的是,她的乐曲技艺也实在很勉强。
沈苏长长舒了口气,天性乐观的她宽慰自己,好歹还能做个杂优。把杂活做好,也是不错的。
可很快,这个结论也被她推翻了。
前面最偏僻简陋的地方就是长乐坊的杂院。杂院负责整个教坊的洗衣、做饭等杂活,却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腰肢粗壮的老妇人,正在灶房点火做饭。
一个是瘦成干柴的干枯老头儿,正在院子里劈柴。
沈苏冲他和善地笑笑,“老爷爷好。”老头儿就跟没听见似的,完全不搭理。绿儿忙拉住了她,提醒:“他是个聋哑人。”
沈苏吐了吐舌头,环视整个院子,地方倒不小,除了堆积如山的一大盆衣服,就再也找不着别的风景。
一种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
那盆小山一样多的衣服?
绿儿点点头,报以同情的目光。
“原来的浣衣杂优……,这些衣服堆了好几天了。上师正准备买一个末等杂优,没想到你刚来赶上。”
看绿儿欲言又止的模样,沈苏猜想原先的杂优身上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既来之则安之,抓紧干活才是正道。沈苏不再和绿儿闲扯,连忙拿起一件衣服往盆子里浸泡。好在她在西北自力更生,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
绿儿也蹲下身、挽起袖子,要帮她一块浆洗。
这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步子很重,感觉来人分量不轻。教坊里多是身姿纤细的姐妹,来人会是谁呢?
绿儿疑惑地抬起头,果然看到一抹纤细的身影,手里抱着一大堆杂乱的衣服。
“蒲儿姐姐,你这是?”
不等她话音儿落地,蒲儿两手一摊,那堆衣服散落在地上,横七竖八铺了一大片。来人轻松地耸耸肩,指着沈苏不屑地叫:“丫头片子,快过来把这些都抱过去!天黑之前必须洗完!不然……没饭吃!”
“蒲儿姐姐,这些太多了吧?她还小……”善良的绿儿替沈苏求情。
蒲儿勾勾指头示意绿儿过来,贴近她的耳朵:“不是我要为难她,是司乐上师的吩咐,懂不懂?!”绿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无限同情地看着沈苏,只有叹气的份儿。
见绿儿还在原地呆愣,蒲儿扭了一把她的耳朵,啐道:“笨蛋,还不走?今夜可是首席舞优出场,上师破例让我们去观看,错过了一百年也找不来这样的机会!”
绿儿咬咬唇,内心一阵激烈的挣扎。她跑到沈苏身边低下身子,语带歉意:“小妹妹,对不起,我要去给司舞上师那边帮忙,这样才能看到首席舞优的表演。”
“首席舞优?”
“嗯,首席舞优。传说她是整个长庆城最窈窕的美人儿,任谁看上一眼都会被勾去魂魄,整个长庆城的男人都巴巴盼着能见上她一面,可她清高孤傲,谁也不见,一心沉醉舞蹈。她的舞姿据说连天上的嫦娥都自愧弗如……”
看绿儿那般艳羡,沈苏不禁也有几分神往。
“没关系,绿儿姐姐,你尽管去忙吧。”沈苏粲然一笑,洁白整齐的贝齿明亮照人,突然让绿儿眼神一惊。
这位小妹妹,也是个少有的美人儿,将来必定风采超群,艳冠群芳!
“看完回来记得讲给我听哦。”
看她笑得一派豁然,完全发自真心,绿儿愧疚的心才稍稍放开。
比嫦娥还优美的舞姿,那会是何等风姿?沈苏遥想着嫦娥仙子的风采,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没有那么可恶了,搓洗的手劲儿不禁又加了些力道。
搓搓、洗洗、涮涮、拧拧,周而复始。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这些动作,天色好像突地就暗了下去。沈苏又累又饿,浑身使不上力气,无数只困倦的小虫来势汹汹,她平生第一次头一歪,手还未来得及从水盆里伸出来,就倚着背后的石墩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嗖嗖吹过来,本就衣衫单薄的她手又泡在水里,早已冻得发麻。虽说只是初秋,白日里天气尚且暖和,夜里温度就降了下来,她感觉背脊阵阵发寒,手脚直哆嗦。
沈苏揉揉惺忪的睡眼,抬头望见那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天上,应该夜已经深了。她还没站起身,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起来抗议。也难怪,从上午到现在,她几乎是滴水未进。
她打算找点东西先填饱肚子再说,要不然,哪有劲儿洗涮剩余的衣服?可是走到灶房就着月光转悠了一圈,什么吃的都没有,哪怕是半块馍头、一根大葱也行,她找了又找,翻了又翻,差点把灶房翻个底朝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肚子“咕噜咕噜”叫得更厉害,身子不由得瑟瑟发抖,凉凉的寒意早已透过单薄的衣衫无声无息渗入皮肤,触手处,冒出一片片鸡皮疙瘩。
沈苏高着嗓子叫了几声,希望灶房的老妇能应个声,给她说说哪里还有剩余的饭菜。这个念头最终还是断了,偌大的院子没有人回应。她走出灶房,决定哪怕找个能避风的地方取暖也是好的。借着皎洁的月光,她朝整个院子里唯一开着门的那间房走去。
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是柴禾堆放久了,叶子潮湿腐烂的味道。沈苏这才意识到自己进了柴房,她刚想退出去,却听门外“当啷”一声响,不知谁拉紧了门栓落锁。
看来,那伙人是铁了心要对付自己。
沈苏知道求饶没用,她也不是随便低头的软柿子。小时候爹娘就教诲自己,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轻易放弃。是以,她幼小的心中,永远亮着一只希望的明灯。哪怕爹娘被害,哪怕被罚入肮脏低贱的教坊,哪怕被人欺辱,她都不怕,她始终相信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即使是绝望的深渊,也会透进一丝希望的光泽。
沈苏解下百合裙上的轻纱腰带,将它系在窗棂的高处。希望绿儿回来找她的时候,能够看得到。
远处隐约传来丝竹之声,清扬悦耳,可以想见,伴随着清音,那位赛嫦娥般的首席舞优在月下翩然起舞,清扬婉兮,缥缈如云,亦真亦幻,该是多么圣洁不可方物。而她,孤身一人,沦落至此,背负国仇家恨,却连遥遥相望的资格都没有。
悲伤的情绪终是一点点漫过心田,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沈苏硬生生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挤出和往常一样明媚的笑容。
爹娘说过,这一世,只愿看她的笑脸。所以,她不哭。
抽了几下鼻子,沈苏终是抹了抹眼角,动手收拾起柴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