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长乐坊。
乐舞之兴,始于黄帝。柔舞之盛,莫过大隆。大隆朝太祖皇帝开国之初便沿袭前朝,设立教坊,培养音乐、舞蹈方面的人才,为国家祭祀、接待等礼仪活动储备力量,同时也丰富人们的业余生活。说白了,就是给那些达官贵人提供一个找乐子的地方。到了盛源一朝,国富民丰,经济发达,盛源帝励精图治,偏偏又是个极喜欢乐舞的主儿,因此极大地推动了教坊的发展,八大教坊应运而生,名震全国。其中,以长庆城中的长乐坊为最盛。
每日华灯初上时,长乐坊便撩开了面纱,万种旖旎风情令无数男子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在这里,既可以看到最漂亮的姑娘,又可以欣赏到最柔美的舞姿,以天籁之音相和,莺歌燕啼,婉转动听。美人如玉,舞影翩跹,好不快活。
然而现在是午时。长乐坊大门紧闭,门楼前披挂的五彩飘带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头,没有半分午夜撩人的风情。通常这个时间,坊里的人们才刚刚起床,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不情愿地睁开眼。
今儿个却不一样。
几个兵丁押送着一个小姑娘从偏门进了院子,径直朝上师居住的幽静后院走去。
早有略起得早的姑娘去给上师报信儿,不一会儿,便看到两个剪裁适宜的身影分别从各自的房门走出,一高瘦,一中等身材,两人脸上均挂着匆忙堆起的笑脸。只不过,中等身材的妇人穿戴更明艳一些,脸上的笑容也更圆润活泛。高瘦身材的妇人身姿袅袅,面上却像敷了一层冷霜,虽说是挤出了笑,那笑容却看着有些瘆人。
两人问明来意,草草扫了一眼被押送的小姑娘,又忙不迭的去和兵丁们寒暄。那几个兵丁不过是下级兵士,一向狗仗人势作威作福,此时不耐和两个老家伙搭腔,几只眼睛齐齐落在前来通报的绿衣姑娘身上打主意。
那绿衣姑娘生得白白净净,柔柔弱弱的看着让人生怜,倒像一朵开在雨后的丁香。她刚来长乐坊不久,哪里见过这些虎狼般贪婪的目光。于是,只好微微低头,身子往后缩。
这番怯生生的情态落在那几个粗莽士兵的眼里,更撩起了他们征服的兴致。
高瘦妇人见此情形,冷若冰霜的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却又无可奈何。那中等身材的妇人却不动声色踱到姑娘身边,蹭了下姑娘的臂膀,示意她上前去陪那几个兵士。
姑娘显然不乐意,又害怕受罚,微微缩成一团的身子打了个冷战,不知该如何是好。
被押送的小姑娘便是沈忠毅将军之独女沈苏。她自幼聪颖善良,见不得别人有难,来长庆城个把月差不多把街上需要帮助的人都照顾了一遍。眼看着绿衣姑娘就要被那几个大兵欺负,她明眸一转,计上心来。
“大哥哥,我有话给你说。”
为首的那个士兵被持剑少年吓得不轻,对沈苏也恭敬起来,不敢怠慢。闻言俯首帖耳,凑过去耳朵。
“马车主人让我通知你们,他在原地等你们回去复命。我听说,他是个很没有耐心的人,如果……”
不等她说完,那人倏地变了脸色,朝同伴一挥手,没命地往外跑。其余几人见势不妙,也跟着窜出院子。
沈苏明媚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贝齿,煞是好看。对付这帮没脑子的猪,只能借助那个凶巴巴少年的威名啰。
一旁的绿衣姑娘目瞪口呆,投来一个羞怯的笑容。
旁边中等身材的妇人微有恼意,拿鼻子冲沈苏一哼,“你——过来!”
高瘦妇人眸中平静无波,只淡淡扫了一眼沈苏的鞋子,眉心不觉微微拧起。
沈苏纳闷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洁净的绣鞋,心底漾起微微讶异,随她们朝前厅走去。
路上,绿衣姑娘故意放慢了脚步,贴到沈苏身边,声音低如蚊蚋,迅速又简短:“那个是司舞上师,那个是司乐上师。”说完,飞快地闪到一旁。
她指尖晃动太快,沈苏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不过,据她判断,本朝崇尚柔舞,以细腰为美,名动全国的长乐坊司舞上师,也定是个楚腰纤细的美人儿。高瘦妇人身姿袅袅,走路时意态翩然,应该就是司舞上师了。而另一个,就是司乐上师。
心念电转间,已经来到了前院花厅。两位上师朝正中的梨木雕花太师椅上一坐,左右相当,不分上下。
绿衣姑娘没有进殿,偌大的花厅只有沈苏小小一人站在正中,顿时显得空落落的。
经那几个大兵一阵吆喝,坊里的姑娘们被吵醒了不少,此时厅门口三三两两聚起了一片,大家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朝花厅里的小姑娘打量。
若说被罚入教坊的千金小姐,沈苏还是本朝第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
司舞上师先开口,冷冰冰的声音透着摄人的威严,让人一听声音就觉得心里压了块大石头。
沈苏倒也不惧,“沈苏。”
司舞上师约莫听过沈忠毅的大名,不过并未流露出任何表情,也不打算继续问下去。
司乐上师诧异地望了司舞上师一眼,见她确定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那便是不打算将眼前这个小姑娘纳入舞优的行列了。她心思何等机敏,正猜测着是不是担心受朝廷权斗的牵连,流转的眸光突地扫过沈苏的鞋子,心底顿时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
于是,司乐上师清了清嗓音,露出一贯的活络笑容。
“沈苏,你既是名将之女,高门大户的,应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吧?”
既然无法成为舞优,只能考量一下她的音乐技艺了。这是长乐坊历来的规矩,她亦不能打破。
这一下,真问到她的死穴了。沈苏自小在军营里长大,跟在那些兵哥哥后面舞刀弄枪,极少有时间去学习什么琴棋书画。母亲也曾担忧过此事,替她请来陇西城最好的琴艺师傅,可惜她学了半年,反而屡屡指出师傅的问题,将白胡子老头气得摔门而去,琴艺也就此停留在入门水平。
“不过会一些皮毛。”
沈苏据实回答,司乐上师却以为她故意谦虚,便遣人搬来古筝、琵琶、胡琴,一一摆列眼前。
沈苏头变得一个顶两个大,无奈磨磨蹭蹭地在古筝前落座。
纤手轻轻一拨,起调清平婉转,渐渐了有了苍凉开阔意境。
是《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是西北边疆流传比较久的一首曲子,曲调苍凉却不忧伤,大气却不激昂,颇为婉转悠长。
到了沈苏手下,虽不能说发挥得淋漓尽致,倒也音色清雅不俗。曲子弹到后半部越来越快,慷慨激昂,直冲云霄,将西北战地的军旅豪情演绎得十分动人。
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在司舞上师的冷脸上一闪即逝。司乐上师却是眉头微皱,手不觉握成拳头状轻轻拍打着偏头部,好像快听不下去了。
“停!”她终于忍不住打断沈苏的乐曲,脸色并不好看:“弹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看来,你也是个没天分的。”平心而论,沈苏这首曲子弹得挺扎实,后半部的处理别出心裁,展示了边塞的另一番风貌。
可,司乐上师就和当日的师傅一般,并不认同自己。
司乐上师能坐上今天的位子,当然不是浪得虚名。沈苏先前吓退兵士们,大大拂了她的面子,令她极为不满。再加上她叛国罪臣之女的身份,精明的司乐上师当然不可能靠她太近。
“如此无用的千金小姐,还是去做杂活吧。”司乐上师不悦地发话,瞧了瞧司舞上师,见她并无异议。她不耐地挥挥手,“带她下去干活!”
“上师,沈姑娘住……”绿衣姑娘大着胆子追问一句,换来司乐上师的一声喝骂:“多嘴!”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讪笑。看样子,新来的小姑娘,真的很不得两位上师欢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