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贵客临门,蘅儿,你怎么不早些通知我啊?”一个声音响起。
芷蘅的动作凝了一瞬,立刻端庄而又温和笑道:“殿下日理万机,妾身与璃儿相熟已久,自然是以家礼接待便好,无需劳烦殿下。”
淮南王太子刘迁将目光投向还未来得及擦干眼泪的刘璃,笑道:“这是怎么了,一见面就哭啊?”
“太子见笑了,只是思念表姐,一时激动而已。”刘璃淡淡道,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口气倒有些像苏止了。
芷蘅望向刘迁的眼神有些复杂,柔声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父王身体不适,不能亲迎公主,本太子自然该前来为公主接风洗尘了。”
刘璃看了看芷蘅复杂的神色,微微缓和语气:“多谢太子王叔了。”
“咳咳咳,”刘迁像是被呛住了,“你唤本太子王叔,又唤蘅儿是表姐,这辈分岂不是乱了套?”
刘璃笑道:“是呀是呀,太子殿下一表人才风华正茂,叫王叔可不是叫老了。”
“这位可是太史令的公子?”刘迁又将话题挑到一边一直抱着胳膊看戏的司马迁身上。
司马迁行了一礼,但显然还没有对黄山真人和织梦神君的半分敬重:“司马迁拜见太子殿下。”
“嗯。”刘迁上下打量了一下,便对一旁侍候的邬珩说,“怎么还不传膳?”
邬珩立刻躬身退下,站在殿外吩咐着宫女宦官传膳,一边又想,要说这天下夫妻间的相处,他可从来没见过太子与太子妃这样的古怪,要说起天下十岁稚龄的孩子,他也从来没见过凤阳公主这样的,忽而是天真烂漫不通世事的稚子,忽而又如一团云雾让人捉摸不透,表现的根本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
而那个司马迁,邬珩皱了皱眉,这个人他也看不透。
一袭宴毕,刘迁做主让刘璃住进了芷蘅的秋棠苑,司马迁是外臣自然不能夜宿宫中,自是回了驿馆。
夜深,姐妹二人并排躺在榻上,恰如出嫁前夜那般。
“表姐,这里没有旁人,你实话同我说,你过得好么?”这已经是刘璃今日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芷蘅叹了口气:“璃儿,怎样是好,怎样又算不好呢?”
刘璃愣了愣:“那个淮南王太子对你好么?”
“璃儿,他对我好,我便快乐么?他对我不好,我又会不快乐么?”
“啊?”刘璃听得云里雾里,只好道,“表姐,你们还没、咳,圆房么?”说完自己的脸也红了。
芷蘅海棠花般的面颊自见面后头一次染了颜色,嗔恼道:“你个臭丫头,才多大,什么圆房不圆房!”
“哎呀,”刘璃见她这样害羞,自己反而不矫情了,开什么玩笑,她刘璃可是堂堂医学生,什么阵势没见过,“表姐,你害什么羞,你说啊。”
芷蘅羞恼地瞋了她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不会吧,我们芷蘅郡主是什么样的人物,你没听长安城都传开了,说你是‘玉色海棠倾韶光’呢,这个淮南王太子就一点不动心?”刘璃虽然知道历史,但还是忍不住惊讶道,这个刘迁,莫不还是个柳下惠?
“又胡说,”芷蘅侧过身来敲了敲刘璃的额头,却又有些犹豫,“其实,我也看不透他了。”
“我刚来淮南国时,他似乎极为高兴,还连日命人修了这秋棠苑,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突然冷淡下来,不同我说话,也不再提婚期,一直冷冷淡淡,直到大婚那日,他连合卺酒都没喝就拂袖而去,宿在了他的妾室那里。”
“什么?”刘璃恼道,“他这是完全不把你放在眼里啊!哪有——”刘璃望见芷蘅神色愤愤住了口。
“第二日去参拜淮南王,他又刻意与我拉开距离,淮南王听闻前一日的事,象征性地训斥了一下,我才明白,这就是他们对待我这个来自朝廷的郡主的态度。”
刘璃想起司马迁的话:“淮南王怕谋反之事泄露,所以不允许太子刘迁和太子妃圆房,逼迫太子妃自请和离。”
芷蘅犹豫着说道:“说起来,我也不知他们父子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段日子,刘迁突然搬去了秋棠苑,每天便在书房处理政务,白日里,都与我抚琴品茶,吟诗作画,可到了夜里,依然只字不提圆房的事情,我也实在看不懂他了。”
刘璃看着芷蘅矛盾的神色,便明白了她的内心。
芷蘅依然是那个晓得家国大义的郡主,她如此介意圆房与否,只是为了这份夫妻之实,只是为了留在淮南国。
可是,她同样也只是个女子,又怎会不怕,就算早已与相爱之人天涯路远,心里的坎,又怎能轻易迈过去。
“表姐,你就没有想过回去?”刘璃忍不住问道。
“回去?”芷蘅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半晌方才苦笑,“璃儿,我同、他,我同子睿放弃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如何能在此刻回去?”
刘璃脑海中闪过那日初见,芷蘅曾说过的话:“舅舅要打匈奴,就必须集全国之力,淮南王就是一个变数,璃儿,我只恨此生不是男儿身,上不得战场与匈奴一战,我只是个郡主,但若与淮南王联姻是我能为这场战役做的唯一的事,那么,这就是我的答案。绝不后悔,哪怕搭上的是性命。”
那一刻的芷蘅,脊梁挺得笔直,眼神光彩夺目,刘璃觉得,那是她见过她最美的样子,比出嫁时那个玉色倾韶光的新娘还要璀璨。
刘璃叹了口气:“表姐,你们成婚未满三月,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你回去,与程公子,还有机会——”
“不要说了!”芷蘅猛地转回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我已是淮南国太子妃,这是我身为郡主,应当为我大汉做的。”
“这是我必须要做的,我是太子妃,不能改变。”
也不知这些话,究竟是说给刘璃听,还是说给自己。
“那如果你们一直没有夫妻之实呢?三月进庙时你又怎么办?”刘璃问道。
芷蘅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璃儿,不要问了,不要问了。”
刘璃皱着眉望着芷蘅纤弱的背影,历史上的太子妃因为太子不肯圆房,自己跑回了长安,可谁能想到,芷蘅竟然是这种性格?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她改变了想法?
九仙山,九重阁。
阿南领了师父的命令,整个九仙山都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下,严密封锁了全部有可能传出的消息,师父自小师妹一行离开后,便整日也将自己关在九重阁,除了偶尔进出一下,不觅踪迹,阿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师尊,这是最后一副药了。”织梦捧着玉碗端至黄山真人面前,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织梦还是没有办法接受,曾经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师尊,一夕之间,便成了一个普普通通形容憔悴的老人。
虽然黄山真人从不肯正面回答织梦的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师尊,您到底为了什么?失忆之事可大可小,根本对璃儿那孩子没有什么影响,您耗费毕生功力到底为了什么啊?”
黄山真人有些虚弱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反而问道:“止儿还未回来?”
“师尊!”织梦急道,又拗不过,“师弟下山后便杳无音讯,至今未归。”
黄山真人摇了摇头:“这趟浑水,他不该来。”
织梦隐约知道苏止是为了这些日子刘璃遇刺之事,她自己在百越的探子也带来了消息,说是疑似为苏止的人前几日潜入了闽越国。
想及此,织梦又有些恼火,苏止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又要趟汉朝和闽越的浑水?
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阿梦,我欠玉家的,太多了,璃儿身上流着玉家的血,我只能竭尽全力保全她。”
织梦不解道:“失忆并无性命之忧,她又是公主之身,难道还会遇到什么危险?”
“她可以化险为夷,却逃不出自己的心,有些羁绊太深,也许只有这些记忆,才能成为有朝一日她活下去的动力。”
织梦有些惊异,想起师尊留给刘璃的那几句话“切勿执念过深”,便问道:“师尊是算到什么了么?”
黄山真人回忆着那日冥冥中看到的场景,命主驿马,无驻停留,孤影茕茕,无望而终,叹口气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阿梦,为师还有多长时间?”
“师尊!”织梦猛地抬头,“师尊定然长命百岁,洪福齐天。”
黄山真人笑着摇头:“阿梦,你也开始说这些话了。”
织梦垂下头去,似乎拼命忍着什么,再抬起头,又是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严重覆了一层朦胧。
“三年。”
“三年?”黄山真人饮尽玉碗中苦涩的药,忽而一笑,“三年,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