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很久之前,她对他的胎记兴趣十足甚至挖空心思要上手一探究竟的样子,就觉得她大约说的是真的了。
陆舟不由自主就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各种细枝末节便像潮水般涌来,如果她说的不是真的,那么当初她就不会借着送加湿器直冲他右边锁骨的位置而来了,所以,她真的认识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并且那人右边锁骨下方有一个几乎跟他一样的印记,只不过他的是胎记,而那人的是伤疤。
她没有说谎。
陆舟觉得莫名得烦躁,她还不如对他说谎呢,至少他还可以骗自己,她是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兴趣的,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人才偶尔愿意搭理他一下。
陆舟抿了唇,不说话,偶尔抬头也只是灌自己酒。他喝得相当豪迈,这情绪感染了零号,她也跟着他连喝了两杯,再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点撸不直了:“什么时候这些蟹啊、虾啊,不长壳就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小剪子去剪蟹钳,第一下劲使小了,没剪断;第二下狠用了些力,蟹钳没断,整只螃蟹差点被她从盘子里挑飞出去……
陆舟握着酒杯,冷眼旁观她跟一只螃蟹较劲,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冷着脸伸手直接将她面前的盘子连同螃蟹一起拿了过来。
那么笨,还想吃螃蟹。陆舟也不看零号,低头将莫名的火气发泄到那只螃蟹身上,三两下就大卸八块,蟹黄肥美,肉质鲜嫩。他一抬头,就撞上她可怜巴巴的眼神,火气蓦然间就消弭殆尽,好声好气地用勺子挖了蟹黄,再递到她面前。
看她吃得心满意足,他内心里竟升腾起很不合时宜的小得意,长得一模一样,跟他有一样的印记又怎么样,那个人会剥蟹嘛!
大概是找到了点优越感,陆舟说起话来都觉得有底气了:“怎么样,我是不是比那个人优点更多?”至少,她现在是舍那个人而求“他”了,不是吗?
但是吧,这话一说出口,陆舟自己就感觉到不太对味了,一股子老陈醋的酸味。
“没法比。”零号摇头,“那个人不在这个世界上。”
她说的都是实话,循环里的那个人,一开始跟她就只重复生离死别的一天,后来即便想起些许片断,她和他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没有真切相处过,便不能提了解,又如何比较呢?
但这话,听在陆舟耳中,却是另一番理解,“不在这个世界上”,那就是死了?
“噢,明白了。”他将第二只剥好的螃蟹递给她,“原来我是死人的替身。”
陆舟倒也不生气,反而有点庆幸。都说有一种人是永远打不败的,那就是记忆里近乎完美的逝去的人,但他不这么认为,干嘛要打败啊?那个人再完美总归也不能陪在她身边了,而他,还有得是机会。
零号眨眨眼睛,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就有点想笑,原本想喝一口酒压住笑意,却没想到酒精让她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一发不可收拾,直笑得肚子疼。
陆舟的脸色在她的笑声里,那叫一个变化莫测,他先是强形冷着脸,而尔自己也有点渐渐绷不住了,强忍住笑意,很有些嘴硬地说:“怎么样,我就是吃醋了,怎么样嘛。”
“没怎么样。”零号说,“就是觉得,你为我一个老人家吃醋,总有一天,等你知道了真相,你会觉得不如死了算了的。”
“老人家?”陆舟觉得她真是强行说笑,虽然她年轻漂亮到猜不透年龄,但离“老人家”三个字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吧。
“嗯,老人家。”她啜了一口酒,用极轻的声音说出骇然听闻的话来,“认真算起来,我大概已经有一百一十七岁了,怎么不是老人家呢?”他如果真是她要找的那个陆舟,也许在她这样的提醒下,可以想起来点什么;如果他不是,那么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信这样的“鬼话”的,所以她说起这个秘密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顾虑。
陆舟没有立刻答话,他将她的话放在心里细细咀嚼了两遍,直觉得“117岁的老人家”这样的形容八成是她喝多了的胡话,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想起她曾经带他去过的那个小巷子里的四合院,客厅里挂着欧洲中世纪油画真迹,无处不在的黄花梨家具……
她是怎么说那些昂贵的黄花梨家具来着?
——从祖辈那里承继来的,储物间里还有很多。
种种做派,又不得不让人将她往“117岁的神秘老人家”上联系。但,那又怎么可能呢?他是无神论者,只信科技,不信神鬼。她表明上看似稳重,实则古灵精怪,多半是一时兴起,胡说着逗他玩呢。
只是,他一直想问她,她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来的那么多万贯家产。
陆舟顺着她的话调侃:“原来是117岁的老人家啊,难怪攒了那么多黄花梨家具。不过,欧洲中世纪的油画,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长生不老的老人家?”
“那就是另一个秘密了,你要拿其他秘密来交换。”零号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醉眼朦胧看着他,她知道,他这样说代表他并不太信她的话,她就放了心,觉得接下来再说出更离奇的话,他也不会当真。
陆舟明知道她是胡说八道,却还是想听她怎么编下去,只要她肯跟他说话,不管说什么,他都是开心的。于是,他痛快地交出自己的秘密:“我其实很有钱。”
大概猜到了。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刚到瑞士那会儿,年纪小,觉得人活着最重要是要有傲骨。陆明谦给的钱,我全寄给了我妈,那是她该得的,但我就要赌一口气,不用陆明谦的臭钱。结果很是吃了一点苦头,为了填饱肚子,打黑工,什么都做。还瞒着我妈,让她以为我在瑞士挥金如土。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得朝不保夕,人穷怕了,就一心想着赚钱。后来有了点资本,加上运气好,买股指期货狠赚了一笔。再后来,就想着钱不能投资在一处,要想办法分散风险,就这里投一点,那里投一点。谁知道幸运之神眷顾,不但没亏,还赚得越来越多了……”
零号静静听着,心里清楚得很,赚钱哪里就有他说得那么轻而易举呢?更何况他当时身在异乡,既无人脉又无资金支持,艰辛程度可想而知。只不过,他和她是一类人,再艰难困苦的绝境,也只愿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一带而过。
“既然如此,你完全可以带着令堂周游世界,没必要再回来行走这‘江湖’。”这么年,她是越活越清醒,人吧,有时候要豁达洒脱,有时候要锱铢必较。像陆舟这种情形,如果换了是她,亲人在侧,尽情孝顺享乐就好。至于陆明谦之类,活得好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复。
“家母……”陆舟的眼圈蓦地红了,“早已仙去了。”
零号捏着酒杯,心突地跳了一下。
“那是我到瑞士的第四年……”
零号再听他三言两语讲起往事,真相慢慢浮出水面时,心里暗暗就有了认同感,既是如此,那就一定要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了。
那是陆舟到瑞士的第四年冬季,他从别人的口中都知噩耗时,母亲已经去世一周了。
那个时候,通迅远没有现在这样方便,他甚至都没有钱买一部手机,便和母亲约定好了,两周通一次国际长途。每次他都会到街角的电话亭打给母亲,那时候母亲仍陷在悲伤中,并没有觉察到“挥金如土”的他没有手机是件很不对劲的事。
那是个大雪覆城的日子,他踩着厚厚的积雪去电话亭拨打了母亲的手机,电话通了,那一边却是远房亲戚的声音,告诉他,母亲早已故去,他们已经帮忙料理了后事,那一天正好是母亲头七……
他听了这消息,恍遭雷劈,不愿意相信,一脚踢开电话亭的门就想往外跑,步子还没有迈出去,就想起来自己在异国他乡的街头,身上所有的钱不够买一张回去的机票。
跑?凭他两条腿能跑到哪去呢?再怎么样,也回不到母亲身边了。
电话亭的门大开着,塑风裹挟着大雪席卷而来,扑在他面颊上,刀割一样。他就那样迎着风雪,举着电话,站起一尊雪人。
再后来,他就听说了母亲离去的真正原因。一场避不开的宴席上,母亲和陆明谦的现任妻子王书伊遭遇,有共同的朋友一时口误,当着王书伊的面叫了母亲“陆夫人”。王书伊尴尬之际便生了歹毒之心,当下给母亲看了他的照片——他在瑞士艰难生存的样子。一向心脏不好的母亲当场就不行了,而陆明谦则看都不看母亲一眼,带着王书伊离去。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发了誓,他们夺走他最重要的人,他便以牙还牙,抢走他们最重视的东西。
“现在,你还要像别人一样劝我,豁达一点,放下恩怨吗?”陆舟说完了,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红红的,看着零号。
零号没有说话,她如果是陆舟,只怕会做得更狠。
“没错,我现在有的是钱。可能没有陆氏多,但也不少。可是,家母不在了,钱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但是,钱、陆氏却能让陆明谦生不如死。我不要钱,也不是真要陆氏,我就是要让陆明谦后悔,他欠家母的,我要他千倍百倍还回来!”
陆舟说到最后已经睚眦欲裂,但放在桌上的手却是微微颤抖的。零号也不知道为什么,很自然地伸了左手去按住他的右手,她总觉得他微颤的手像是一下一下挠在她心上一样。
“你是不是不看好我?”陆舟有些醉了,开始说丧气话,“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不会赢,那次你带我去彼岸巷时,甚至说过,你宁愿站陆胜一那队。有时候我自己也有点怀疑……”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跟你说,有一样东西,是我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的?”
“记得。”他点头,她对他说过的话不多,他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你想要你的人生。”
零号知道他对这一说法很不能理解,她也不打算解释,只含糊说:“总之,那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现实的事,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去强求了啊。区区一个陆明谦,一个陆氏,有什么难扳倒的?强求就要有强求的样子,咬紧了牙齿不松口,摆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首先在气势上就赢他三分。”
陆舟觉得这样激烈陈词的她,很可爱。昏黄光影里,他静静看着她,慢慢发了呆。
零号以为陆舟没能理解她的话,一边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一边用小叉子叉起甜点上的整颗草莓,放进嘴里,将那草莓想像成一切“敌对势力”,瞬间嚼了个西烂。
“人生嘛,出生天定,但事在人为啊。你看我,不可求的事都硬去求了。你不过是要扳倒一个陆氏,没那么难的,只要你坚持不懈,就一定可以的……”
夜色妖娆,音乐撩人,陆舟觉得大概自己被什么迷了心窍,连她讲大道理的样子都变得很可爱、很迷人……
而她还在继续讲:“陆舟,你肯定能赢的,相信我……”
啊呀,她这张嘴啊,怎么就这么会说话呢?怎么就这么甜呢?说得他心里妥帖得很。陆舟看着嫣粉色的唇,英俊的脸上情不自禁浮起一丝跟他气质很不相符的傻笑。
她喝多了酒,侠肝义胆的一面就暴露出来:“放心,就算真不能赢,还有我呢……”
她在向着他说话呢,真好。陆舟盯着那唇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俯过身去,亲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脑子像是有烟花爆开一般,一片轰然。
真好吃,草莓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