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烟还没从惊惧中醒过神，忽然有人揽住自己的肩，更是吓得缩成一团。
“姐！”云钟抱住她，拨开她被血浸染黏在一起的头发，那头发昨天新烫，她还聘聘婷婷在他跟前像时装小姐那样走了一圈儿，问他好不好看。他握住她颤抖的手，上面布满了她因紧张自己掐出来的红的白的青的印子，他记得姐姐曾说过，女人最要紧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双手，那双她平日最注意保养的手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云钟实在痛心至极，“姐，你跟我走吧！现在他死了！”
“死了？谁死了？”她战战兢兢看向云钟，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地上，果见黄文啸一动不动躺在那边，旋即挣开云钟，发了神经一般低吼道，“你怎么可以杀了他！他供你吃供你穿……”她说到这里却突然低头发笑，抬头时的那双眼睛仿佛已经不是她的了，“你怎么可以杀了他！你杀了他我们怎么办呀！”
此时的客厅突然安静了，除了那首《毛毛雨》还在放，大约是重头又来了一遍，轮到“小亲亲不要你的金”，“金”字还没落地，叠烟便又像鬼上身了一般，神经道：“他不能躺在这里，这会被人发现的，发现了我们要坐牢的……我们把他埋起来，不！不好，——我们把他剁成块，再，再扔掉，不！也不好……还是埋起来，埋墙里，或者，或者把地板翘掉埋地底下……”
“姐！我们不会坐牢的，你不会坐牢的，人是我杀的，我去自首。”云钟是少年血气方刚一时冲动，做的时候是没管没顾的，做了也就做了，可如今叠烟这举措反倒让他也怕起来。
“自首？自什么首！你去自首我们云家怎么办？我们云家就剩你了云钟……”她话至此处便怔了一会儿，忽然冷静下来。她其实原本也不是那种胆小怕事不上台面的人，只是还在刚才的阴影里心有余悸，此刻回过神来，别的都没想，自己伤势也顾不上，她只知道自己弟弟杀了人，会坐牢，便回身抓住云钟双臂，定定看他，道：“云钟，你快走，姐姐不会让你坐牢的，你快走！”
云钟还欲说什么，叠烟已经站了起来，她头部受伤又流了许多血，站起来只觉天旋地转，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云钟连忙搀住她，而她嘴里还在念叨着：“云钟，姐姐到屋里去给你拿银元，姐姐藏了好多银元，一卷一卷的，都拿红纸包着，你都拿去……”
云钟忙拦住她，“姐，我不要银元……”
叠烟是真魔怔了，也没坚持去拿，反而念道：“是，黄肆儿在楼上，我们不能惊动她——”她旋即除下身上所有首饰，项链戒指耳环不必说，还有一枚金店早上才做好送过来的孔雀样式的胸针，以及两枚做工精巧的珍珠发夹，“你快拿着这些，再去你房里收拾几件衣服，趁天黑走，你要北上就连夜去城里买最早一班火车票，若不想去那么远，就走城北码头，那里人杂，警察也管不到。”她话说到后面已是越来越清晰，又将东西一股脑儿塞给他，“听话，云钟，姐姐替你善后，你要记得回来找你姐姐，你要长大要变强，回来救姐姐。”
毕竟也才十五六岁的小伙子，说起担责任也就一句话的事，真要做起来又是打退堂鼓。况他姐姐又把坐牢说得那样可怖，云钟被她半推半赶着送了出去。
他逃掉了，只牢牢记得那句“回来救姐姐”。
叠烟送走了云钟，回来跌坐在茶几边，黄文啸手底下的人都当是他打叠烟便全都当做没听见动静，一个也未曾赶过来。她不知道眼下要怎么收拾残局，她敬黄文啸，因他给了她一个体面的身份，她也怕黄文啸，因为他这个人心思太过阴沉，现在人死如灯灭，倒是一切随风了。
她拿手一抹额头，血液已经发稠，轻蔑地一笑，打算撑着茶几站起来，倏地被人握住脚踝。
——黄文啸没死。
那双眼睛似笑非笑死死盯着她，她却惊恐捂嘴一言未发。
原来人怕到极致不是尖叫而是失声。
被抓到脚踝的那一刻，她已深知此生无望了。
而留声机里黎明晖还在用那被掐着脖子似的嗓音欢喜唱着“猛抬头走进我的好人来哎呦呦好人呐——来！”，这喜庆又调高的收尾仿佛惊雷电，劈散了黄公馆顶上层层的乌云，露出一瞥儿明黄的月影，随即又隐在云层后面，而且这次隐得更深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