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塞外的风总是凛烈而干燥的,扑面而来的烈风夹杂着粗硬的砂砾毫不留情的打在人的脸上,久了,只麻木觉得一阵阵干裂的刺痛侵袭,别的感觉便都淡了。
披枷带锁被流放到这西北绝域多少年了?记不得了。只感觉应该是很久很久了。梁廷玉犹记得最初来到这里时,就算脸上再不适,也从不敢伸手去抹。片刻都不能忍耐,最终只能换来皮肉分离的下场。
这里实在太干燥了,难得下场雨,便有一种恩赐之感。最初到这里的几年,梁廷玉总是流鼻血不断,那时候他觉得早晚会因为适应不了这变化莫测的高原气候而死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觉得这般漫长,一定会刻骨铭记,可是如今过去了多少年竟都记不得了。而他也一直活着,没有死。尽管比起从前万分艰难,可是他还是活着。只是很少再去想起从前,因为不想为难自己。每次回想过去,都是一段痛苦的回忆。因为记忆太过美好,美好到让人痛恨。曾经的少年将军、贵胄公子早已不再,留在这里苦苦煎熬的只是一个罪人。
隋开皇六年,祖父梁士彦与宇文忻、刘昉密谋造反,只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英雄的血还没有热,人头便已落地。之后,偌大的梁家土崩瓦解,就此灰飞烟灭。除了二叔梁刚之外,祖父连同其他的三位叔叔都被问斩。至此,梁廷玉才觉得自己那早卒的父亲才是幸运之人。
梁廷玉的父亲梁操早年曾任上开府、义乡县公,后来任长宁王府骠骑将军。只是作为长子的父亲醉心书画,无心沙场功名,所以为祖父所不喜,父子关系一直淡薄。
而梁廷玉正好和父亲相反。比起父亲,或许他更像征战沙场,无往不胜的祖父梁士彦。祖父不喜欢父亲,可是却极为喜欢这个孙子梁廷玉。
梁士彦觉得梁廷玉是将才的苗子,所以早早的就带他上了战场,而这个孙子也没有令他失望,每一场仗都赢得漂亮。
如此年纪,却能早早坐上车骑将军的位置,恐怕满隋朝梁廷玉还是第一人。
那一年他不过才十五岁,已经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了。如果没有发生后面的事,如今恐怕他该前途不可限量吧?
想到这,梁廷玉苦笑一下。只是,没有如果,也没有也许。
他举目看着连绵不绝的荒漠,看着和天边连成一线的这片荒凉天地。这里没有希望,即使有,也终会被磨平,只剩下一腔热血无处喷发的冷然。
这些年早该习惯,或者说早已习惯……忽然,他的目光一凝。
远远地,一骑卷起一阵尘烟而来,而后慢慢地越来越近。漫天土黄的沙尘间,那一抹惊天动地的红色便很难令人忽视。
如风奔驰的快马上,那袭被疾风扬起的火红披风张扬的舞动着,连带起的还有马背上那人墨染般的黑发,纤长如触手似的翻卷游曳着。
梁廷玉惊讶地站起身来,连带着一阵铁索拖地的声音。
刚刚被流放到这里时,梁廷玉和那些流犯一样,每日做不完的苦工、挨不完的皮鞭、受不完的凌辱,如果不是新换的这位边关镇将,估计他早已合着这噬人的黄沙变成一堆白骨了。
如今镇守西北的边关守将是谢君齐,曾经是梁廷玉麾下的一名将官,早年他还是千人长时,被梁廷玉救过性命,所以在注意到这名被十几名兵丁围在中间的沉默男子竟然是梁廷玉时,谢君齐慌张的连忙翻身下马,喝散了众人,解救他出了困境。
梁廷玉的身份非比寻常,和那些普通的流犯不同,尽管谢君齐有心相助,可是也仅仅免了他那些莫须有的凌辱罢了,铁链不能解,脚镣不能卸。但是尽管如此,梁廷玉对他已是万分感激。
荒芜绝壁之地,人心中的善念已经快被暗无天日的苦守磨尽,军中的那点龌蹉事便成了这些守兵们最后的一点乐子。对于这一点,行伍出身的梁廷玉并不陌生。但是知道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当自己变成这场凌辱的主角时,那种愤怒和怨沸瞬间就将梁廷玉席卷,那一刻,他想杀人,控制不住的想,如果不是谢君齐的及时解救,恐怕他已经动手了。
从被流放到这里开始,梁廷玉就知道他该面对的是什么。谋反重罪历来是皇帝眼中的大忌,这一生或许他都不能翻身了,所以有些事提早觉悟也好。
不做将军便不做,每日劳苦他也不是不能忍受,身上的伤痕总有结疤的那一日,挺过最初后面应该也不难……每日,他都将这些话不断的对自己重复,然后让自己平静的盼日出、等落日,然后日复一日,艰难无望的熬下去。
他没有想过死,从来都没有。因为他不能。哪怕再艰难,他也要活下去。有时候他在想,皇上赦免他的死罪,看似是一种仁慈,其实活着比死可怕多了,它能将人心中的希望和美梦彻底的狠狠碾碎。皇上要让这些罪臣之后明白,违抗和挑衅皇权的下场便是这样生无可恋却求死不能的绝望。
皇上不让他死,他便不能死。皇上让他流放西北,他便要领旨谢恩,然后在这无望漫长的天地和岁月中苦苦煎熬着,绝对不能死。
如果他自尽了,恐怕连累的便是梁家余下的那些老弱妇孺。大难临头,他保不了她们,唯一能为她们做的就是活下去,给她们留一条活路。
是啊,她们何其无辜?恐怕那些深闺女子中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谋反两个字应该怎么写吧?不过是群无辜的牺牲品罢了。
责怪祖父吗?他没有那种资格。
梁家的荣耀和地位是祖父带来的,梁家的覆灭和灾祸一样是祖父给予的。他只是晚辈,他不能怨,只能熬。
他也不能怨恨皇上,毕竟祖父谋反在先。无论因为什么,君臣之礼犹在,是祖父做了大逆不道之事,而皇上只能“痛心”然后将他斩杀。
任何人听来,这件事错的都不是皇上。
祖父或许错了,英雄一世,糊涂一时,断了自己的性命,还累了这些无辜之人陪着。
活着是为了什么?为祖父的谋反赎罪?为了皇上不能违抗的旨意?或者仅仅就是为了活着?他说不清,也不再重要了。
梁廷玉在一遍遍的自我说服中真的可以心平气和的坦然面对了,不怀着怨恨和不平,用平常心在这片天地活下去,可是他的退让和隐忍中绝不包括被这些守兵当做一个女人般压在身下发泄。
当那些守兵缩小着包围圈,虎视眈眈的盯紧梁廷玉时,他就知道今日不是默不吭声的忍耐可以脱身的。
男人的本性就是征服。或许梁廷玉曾经将军的身份令他们有些畏缩不前,但是同时也正是这身份令所有对他有所企图的人更升起一种占有的邪欲,又或许是梁廷玉那风华无双的容貌和气度……总之,这样一个男人摆在眼前,哪还有诸般顾忌?当他们决定这么做时,后果已不是发情的男人们可以想得到的了。
杀了他们,然后呢?一生逃亡?再然后或许会在某一日死于朝廷的围捕之下。可是不逃,不逃又会怎么样?梁廷玉握紧了手中的铁链,尽管他身缠铁链,镣铐束手束脚,但是他依然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这些守兵,可是之后呢?之后怎么收场?
之后的日子里,梁廷玉不止一次庆幸谢君齐没有晚来一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也是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潜意识里还存着某种希冀,一种连他自己也不明了的盼望,所以不想走到无法回头的那一步。
之后在谢君齐的暗中帮助下,梁廷玉被派来远离校场的偏哨,每日里做着擦拭库中兵器的活计,比起从前待遇好了很多,至少那些能够引起冲突的事情再也与他无关。
冰冷的兵器说起来可比人好相处多了。
谢君齐想他一个人或许无聊,后来来看他时也会带给他一些书。有时候夜晚睡不着时,梁廷玉也有了打发时间的东西。他该感激谢君齐,他的到来给他无望的流放生涯渐渐注入一丝叫做希望的东西。
每日里,最惬意的便是夕阳西下的这段美好。宁静却充满壮丽的沙漠之美,红黄相接处似有无限可以憧憬的奇幻美景。
也正是在这夕红渐染的荒漠上,那比落日夕阳更加火红到动人心魄的身影闯进了梁廷玉的眼帘。
由远及近,梁廷玉渐渐看清那匹快马上红披风和乌发的主人有着一张年轻却慌张的脸。这女子在对他大喊大叫:“喂,你走开!走开!快点让开啊!啊!”
这匹马快速地向梁廷玉冲过来,即使已经相隔咫尺,那速度依旧可以快的带起一阵风。这马很不正常。梁廷玉冷眼看了看快马睁大却发散的视线,侧身闪避的同时,右手急推了马颈侧一下,随后左手紧挽住马缰绳,硬生生逼住了马的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