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雨贵如油。于斜风细雨中行来,只觉春雨迷蒙、风景如画。虽微微透着一丝冷意,可是呼吸间却酣畅淋漓般的惬意。直到跪倒接旨前,杨广仍不忘深吸了一口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杨广为晋王,拜柱国兼封并州总管一职,代理并州一切兵马钱粮之务,望能励精报国,拱卫京师。钦此。”
待宣旨的太监宣读完圣旨,杨广吸入肺腑间的那口冷气依旧没有散尽。他以头触地,规规矩矩回道:“儿臣接旨,叩谢父皇圣恩。”
似乎只觉得是一夕之间的事,山河易主,烽烟平复。自魏晋伊始,而后历南北朝,三百多年的离乱纷争随着大隋朝的建立而土崩瓦解。
公元581年,随国公杨坚取代北周,改国号为隋,年号开皇,至此北朝的统治彻底结束。同年杨坚立长子杨勇为太子,余下诸子尽皆封王。
杨广接过了宣旨太监手中的圣旨,只听那太监赔笑道:“恭喜晋王得此荣宠。”
杨广只是平淡一笑:“父皇向来对我兄弟五人一般关爱,不耽误公公了,恐怕三弟、四弟和五弟他们还在等父皇的封赏旨意呢。”虽然话说的平淡,但是杨广递给太监的赏银还是令他眉开眼笑:“多谢二皇子,哎呦,瞧小的这张嘴,应该说是晋王爷。”
杨广不甚热心却礼数周全的打发走了宣旨太监,回到自己暂时居住的宫殿。大隋建国之初,百废待兴,原来位于长安的旧城因久经战乱,早已残破不堪,加之宫室形制狭小,壅底难泄,所以杨坚决定放弃龙首原以北的故长安城,于龙首原以南汉长安城东南处建造新都城——大兴城,作为隋朝的建国之都。
这样的雨天适合喝茶,所以杨广命人准备了茶具置于不远处的亭中,随后遣退了所有人,安安稳稳的坐在凉亭中,赏雨、品茶、等人。
淅淅沥沥的雨丝落在院落、亭顶、花丛中、泥土里,叮叮咚咚、连绵不断,可是他还是在纷纷杂杂的众多声音中,辨识出那独属于一个人的脚步声,小心翼翼的、顽皮的,带着捉弄和隐藏的脚步声。
杨广嘴角漫上了笑意,他极力想要控制,可是终于还是忍不住轻笑起来。那藏头藏脑的脚步声因他的笑声停顿,最终隐在亭柱后面。
杨广执起一杯茶却并不喝,只是道:“古人以谷油引鼠,今我杨广以这杯中雅物来引你这雨中小毛鼠,怎么?你还不出来?躲在亭外不冷吗?”
一颗毛茸茸的可爱小脑袋自亭柱后探出来,稚嫩软糯的声音满是不解:“阿麽!你怎么每次都能猜到是我来了?”
杨广站起身,快步走到亭角边,一把将那顽皮的孩子抓住揽进怀中,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小嘴:“童言无忌!以后不能再这么唤我了,记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孩子不停闹腾着。
“因为从即日起我是晋王,你不可再唤我的小名。”
孩子微微噘嘴:“做了晋王,你就不叫阿麽了吗?”
杨广似是不知该如何和孩子解释,只是将她抱起,走到亭中坐下,又将她放在腿上:“阿静,今时不同往日,你这性子要是不改,以后怎么在宫中生存?”
“哼!”孩子负气哼了哼:“都是这样,都是这样!刚刚我从太子哥哥那里来,他也只是忙这忙那,再不和阿静玩耍了。”
杨广看着亭外的雨丝,却只是平淡道:“是啊,一切都不同了。”他不再是他的大哥,而是将来会登上皇帝宝座的太子殿下,而他也不再是他的二弟,而是晋王。其他的兄弟也是如此。
正如这样的雨天,他的大哥和其他兄弟没有来,而他等来的却是阿静一般。不知不觉的就疏远了,不明不白的就不一样了。很多事都随着父亲的称帝而相继改变了,只有面前这个顽皮的孩子依旧执拗地叫着自己阿麽,阿麽,仿佛一切从未变过。
杨广满满斟了一杯茶放在阿静的小手里:“喝吧,喝了没有那么冷。”
阿静皱眉:“我不喜欢喝这个,太苦了,我喜欢吃这个。”她稚嫩白皙的小手伸进袖子中摸了摸,又雀跃的一扬手,一时间她拿在手中的红珠与软白的手掌交相辉映,令人瞧起来格外惊心动魄的瑰美。
“樱桃?”杨广失笑。
“才不是!”阿静一脸自得:“这是如意果!”她不由分说的掰开杨广的手硬塞进去一颗:“喏,送你一颗,别说我小气,不够朋友!”
“如意果?”杨广玩味的转了转手中的这枚樱桃,那鲜艳欲滴的色泽透过无边的细雨看来,竟是这般的令人神往。
“嗯。”阿静用力点头:“每次我被我爹骂,我娘就会偷偷的塞给我几颗,吃过后我就会特别开心。后来照顾我的彩珠姐姐说,她的家乡有个习俗,将吃过的樱桃核中最饱满的那一颗放进荷包中贴身收起来,然后许个愿的话,那么就会心想事成哦。”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杨广手中的那颗樱桃:“阿麽,你看!这颗如意果这么大,它的核一定又圆又饱满,用这个许愿的话,一定很灵验。”
见杨广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她便一把夺过来硬塞进他嘴里。
杨广惊愣地感受到那光滑如丝的果子就这么进到了他嘴里,似乎同时含进口中的还有阿静那娇嫩滑软的细小手指。
“你赶紧吃掉啦,不然一会儿我可能会舍不得,反悔要回来。”阿静满是期待的眼紧盯着杨广,催促道:“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杨广捉住她的手指,细细摩挲:“又滑又软,香甜可口。”
“是吧!”阿静开心起来:“我就说了,吃过如意果,一定心情大好。”她一边说一边献宝般的将手探进领口中,似是抓住了什么往外拉:“你看这是我收集过的最好的如意果核。”
阿静手中的是一个荷包,有软绳系在脖子上。她掏出荷包打开,一枚已被磨得十分光滑的果核便在她手心静立。
杨广捏起阿静掌心中的果核,“你这么珍视它,想必它很灵验了?你许了什么愿望?”
阿静嘿嘿一笑:“我爹总是骂我到处惹是生非,没有一点像女孩儿……可是自从我带了这个如意果核后,我爹真的很少骂我了,他总是很忙,连我也很少再见到他,自然也就没人骂我了。”
阿静的父亲冯万年始终跟随杨坚一路披荆斩棘走至如今,杨坚称帝后,冯万年被拜为上柱国大将军,统领一方兵马,为皇上镇守四方疆土。
隋朝初定,四方仍战乱不断。北朝虽平,南朝强陈仍和大隋隔江相望,而边境偏远之地近有突厥、党项环伺,远有高句丽、女国、契丹、靺鞨等异族盘踞,所以阿静的父亲上柱国大将军冯万年又如何能不忙?
杨广看着手中这枚果核,心中思绪起伏,却还是点头道:“果然是枚如意果,不过你既然这么有诚意,怎么不把这个灵验的果核送给我呢?”
阿静闻言大惊,忙一把抢回来,眼珠滴溜溜乱转的盯着杨广,却见他满眼都是不信的笑意。
到底是孩子,瞬间就被杨广激怒了。似破釜沉舟般,她一把将荷包从脖子上摘下来,又将手中的果核装进了荷包,一并递给了杨广:“谁说我舍不得?只要阿麽能高兴起来,这个便送你了。”
明明猜到结果,杨广还是问了下去:“为什么?”
“因为阿麽是阿静的朋友啊,阿麽不高兴,阿静就想办法让阿麽高兴起来。”
“不高兴?”杨广眼底浮上一丝冷意:“有这么明显吗?”
“什么?”
“我是说你这么小,知道什么是朋友吗?”
“知道!”阿静一脸兴奋:“我爹说过,朋友要一生视为知己,肝胆相照,永不相弃。”
永、不、相、弃!
恐怕到了此时此刻,连他那些亲生兄弟都不会再对他说出永不相弃的话了吧?这面前只有五岁的女童怎么敢这么说?
“我要你再说一遍,冯静!”杨广的目光仿若利剑般拂过孩子的脸庞。
“阿静对阿麽永不相弃!”孩子的脸稚气而柔软,她耳朵上的绒毛尤其可爱,可是墨黑的眼珠里一片真挚。
杨广忽然笑了,“阿静,你知道什么是永不相弃吗?”
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是五岁的孩子还是不明白这文绉绉的永不相弃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永不相弃就是阿静和阿麽要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杨广开口道。
阿静还是似懂非懂:“怎么才能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呢?”
杨广的手指拂过阿静的脸颊,说出口的话轻薄如梦:“嫁给我。”
“嫁给阿麽,阿麽就会一直陪着阿静玩了吗?不会像太子哥哥那样不理阿静了吗?”阿静脑中的永远大抵便是这样的意思了。
“对,只要嫁给我,我就会一直陪伴阿静,永不相弃。”明明知道五岁孩子的承诺多半是不可靠的,可是他还是诱哄冯静许下了诺言。
“那阿静要嫁给阿麽。”孩子终于公布了结果。
“阿静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阿静想起了他爹每次夸下海口时的神态,一拍大腿大声道:“大丈夫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杨广失笑:“就算我一时不能娶你,你也要一直等下去知道吗?阿静,就算要等很久,你也要等,知道吗?”
“嗯。”五岁的冯静并不知道她到底答应了什么,只是开心的点头。
杨广将冯静递给他的荷包重新戴在了她的脖子上,而之前被冯静喂食的那枚樱桃核则被他牢牢的握在了掌心,久久不放。
这个春雨延绵的午后,随着晋王这个新身份,他似乎是失去了一些很宝贵的东西,可是也同样是这个午后,他又从冯静这里得到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承诺,是两个人许下的,不该由他一个人牢记,所以他让冯静也同样记住。
这一年,是大隋开皇元年。
这一年,杨广受封晋王。
这一年,杨广十二岁,冯静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