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受封晋王不久,就因为并州总管的身份离开了隋宫,随行的还有杨坚极为赏识的行台右仆射王韶,由此可见杨坚对杨广所给予的厚望,也正因为如此,前来送行和阿谀的人不计其数。
杨广跨马回望都城,刚刚升起不久的晨辉给他年轻而俊美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柔美的浅金色,可是那抹奇美到哀伤的色彩却没有抵达他的眼底,那里面冰冷中潜藏着一抹孤寂。
“王爷,该启程了。”王韶这个刚直到古板的人还未到并州,就开始对杨广“言传身教”,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是这个年轻到惊人的王爷该学习的第一课。
好在杨广年纪虽轻,却沉敛有礼,对王韶也十分礼遇:“王将军素有才名,本王仰慕已久,以后到了并州还望王将军可以尽心辅佐本王,既不负皇恩,又能造福一方水土。”
王韶闻言暗暗点头,这个晋王年纪虽轻,却进退有度、极为知礼,心下很是喜欢:“蒙晋王厚爱,王韶愧不敢当,但是皇上的信任却不可辜负,王韶才微学浅,只能兢业勤勉,着力辅佐王爷,以报皇恩之万一。”
两人寒暄着前行,杨广仍忍不住回望,宫阙楼阁已成昨日,这偌大皇城此刻所挂怀在心的仅余一人,可这人却没来送行。
临出宫时,隐约听到父皇和母后在谈论他的婚事。继太子杨勇娶了前朝元魏的皇族之女元氏为太子妃之后,杨坚和独孤皇后就开始张罗晋王杨广的婚事。这次他们看上的是友邦后梁的皇室公主,或许是年底,又或许是明年初,他恐怕就要迎娶萧氏女为晋王妃了。
杨广本以为他这般年纪,一切还早,哪怕很艰难,却可以从长计议。可是万万没想到一切来得如此之快,他还没有开始部署,这亲事就木已成舟了。
是啊,建国之初,根基未稳,一切都需要靠联姻去铺路。何止他和太子,就是余下的几位兄弟恐怕也不会随便娶个女人回家的,他们会和什么人成亲,早就在杨坚的谋划当中了,因为他们如今需要友邦皇室的支持,理所当然要娶他们的公主为正妻。
杨广微微苦笑,等不了,等不了!冯静那个臭丫头还如此之小,等她长大至少十年,而十年足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将一切都改变。
今日一别,估计再见之时他就真的不是她口中的阿麽了。而她是忘了他今天要离开隋宫了吗?最后一见也不来相送,果然还是个孩子。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杨广是冤枉冯静了。她本来一早就打算出门了,可是不巧的是日前他爹冯万年回来了,一直在宫中议事,今早疲惫回府时正巧将冯静堵在了府门口。
“这么一大清早你就疯疯癫癫的往外跑,一点样子都没有。”冯万年板着脸,万年不变的开头,永远都是数落。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冯静,最怕就是他爹对她吹胡子瞪眼,那说明在一个时辰之内她的耳中都不得清净。
“啊!爹,你回来了!”真亲假亲,冯静总是叫的甜腻腻,以便压低他爹的火气。
“你过来。”
待冯静走近,冯万年一把捉过她,用自己在征战风沙中早已磨砺的极粗糙的老脸蹭了蹭冯静的小圆脸:“你这丫头,有没有想你老子啊?”
“有啊,有啊,爹,你怎么总不回来?”柔嫩的小脸一瞬间就被磨得通红发痛,但是冯静心中还是止不住欢喜。她爹除了骂人的时候之外,其他时候待她却是极好的。
冯万年搂紧她,似乎是叹口气:“爹又要走了,这次要去青海打仗,可能会很久。”吐谷浑攻扰凉州,驱之不退,总是反复侵扰,搞得当地百姓难以为生,民怨如沸,逼得皇上痛下决心,举兵青海、甘肃潜入吐谷浑腹地,势要彻底破釜沉舟与之一战,解除隐患。
“很久是多久啊,爹?”战事如此频繁,连冯静都觉得爹征战在外的日子远远地大过了她能看到他的时间。
“多久?”冯万年哈哈一笑:“短则一年半载,长么,总误不了我女儿的及笄之礼。”
到及笄之礼,那不就是……十年?!
冯静惊呆了,她完全想象不到十年看不见爹会是个什么样子。
小丫头的蠢样儿搞得他爹心中也泛上了酸楚,“丫头,要来送送爹吗?”
“我要,我要!”十年太久了,那么久不见,她会不会忘记爹的样貌?一定要好好的记下来才行,她可不想闹等她爹回来时她已认不出谁是爹这样的笑话出来。
就这样,冯静跟随他爹到了阅兵场,这也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天朝的军威。
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冗长队伍,威严鲜亮的铠甲,泛着冷光的尖锐兵器,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冯静觉得既惊奇又陌生,隐隐的还有一股热血沸腾的冲动与激昂。
那是什么,此刻的她还不知晓,但是她知道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呼吸着这里带着微微燥气的凝练空气,喜欢那些士兵脸上蓬发的斗志与力量,喜欢那些将军身上那逼人傲气的铠甲华光。
然后也自然而然的在那千百万人中看到了他。
如此鲜明,如此独特,如此惊心,如此难忘,如此的难以形容。
是的,难以形容。
事后很多很多年,冯静都在回想初遇梁廷玉的那一刻,是激动?是倾慕?是惊艳?或许都不是,仅仅是宿命。
宿命的相遇,拉开了一切的帷幕。
可这些在未来的那些年间时常涌上冯静心头的复杂感受,却无论如何不是只有五岁的她能够容括的。
她只知道她的眼神似有感应般在众多的面孔中找到了他,然后就再也离不开。心跳的如此快,似乎只要她张开嘴,那鼓动热烈的心就会脱腔蹦跳而出。
最纯净的皑雪都没有他一半高洁,最挺拔的青松都没有他一丝傲骨,最艳丽的桃花都不及他一分容色。气雅清绝,平生未见。
她恨不得将世间最夺目璀璨的词句都用在他身上,可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此时她才后悔为什么平日总是贪玩,不曾多读些高雅的句子。如今想要将他细细描绘在脑海中,竟是这般艰难。
如果世上真有仙人,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清冷明耀,绝世而立。
“爹!他是谁?”竟然就这么自然而然的问了出来。
顺着冯静的目光,冯万年很容易就看到了那名清俊无双的白铠少年。
冯万年似是微微想了想:“这少年似乎是梁士彦老将军之孙,如此年纪,就已这般人才,实在难得。”
“他叫什么?”
“这小鬼你爹也是第一次见,哪里知道名字。”
好失落!冯静自小从来没有这么失落过。就算如今面前摆满了如意果,她也是高兴不起来。
“看样子是要随军出征,小小年纪倒挺有胆魄。”见冯静似乎对这个少年很感兴趣,一直眼巴巴盯着,冯万年豪迈一笑:“怎么?你看上人家啦?”
“啊,爹你说什么呀!”从来都是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冯静第一次脸红了。
“看来是真的啊?”冯万年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自己这个假小子的女儿竟然也有脸红的一天啊,不禁让他心情大好:“不错,我丫头有眼光,这小子将来错不了。”
见冯静只是盯着那个少年红着脸不说话,冯万年还在逗她:“是不是越看越喜欢啊?要不要爹去提亲啊?”
这丫头才这么小,冯万年其实只是想要逗逗她的,没想到这丫头一脸兴奋:“真的吗?爹,你什么时候去提?”
冯万年呆住,随即扯住了冯静的脸皮:“你说你才这么小,怎么花样却这么多呢?人不大,心却不小,你这么点能成亲吗?就算你爹我厚着老脸去提亲,人家恐怕也要将我当疯子轰出来。”
见冯静一下子就像蔫了的花一样了,冯万年乘机道:“你这丫头真喜欢人家?”
“嗯。”冯静装模作样的扭捏了一阵,直接答应了。
冯万年汗颜,果然是他的女儿,脸皮和她老子有一拼,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含蓄美。
“你答应爹一件事,只要你做到了,到时等爹仗打完了,你也及笄了,爹便为你去提亲,如何?”
“真的?我答应!答应!”天真的眼底满是希冀和欢喜,简单、直接、热情的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好,那你答应爹,爹出征之后,你要好好照顾和孝顺你娘,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事情少做,增长脸面、光耀冯家的事情要多做,知道吗?”
“爹,我一定会做到,你放心吧。”从来没有一次,冯静对他爹的要求如此服从过,令冯万年吹胡子瞪眼:“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哎,女小也留不住啊!”
隋朝的勇士们迎着新升的朝阳,踏上了远方的征程,直到浩浩荡荡的队伍变成天边遥远的暮霭,冯静依旧在原地痴痴凝望。
她觉得她似乎一下子送走了两个对她来说特别重要的人,一个是她爹,还是一个是那不知名的白铠少年……啊!猛然想起,阿麽也是今天启程!
算了,赶过去他也已经走了。
嗯,他一定不会怪自己的。他自小就对她很好,绝不会责怪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