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玉哥哥,当初我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我爹怕事才会退婚的……我,我其实心中一直有你,所以我爹给我做主的婚事,我……我的夫君觉得我冷淡,从我嫁过去后就很是看不上我,所以他很快又纳了妾,后来那个女人有了身孕,等她生了一个儿子后,我的地位更加可悲,我的夫君总是对我打骂,后来他嫌那个女人有了儿子后变得泼辣,又在青楼楚馆中勾搭上了一个头牌,便很少回家,以前好歹夫君在家,就算他不回护我,至少那妾侍对我还留了一些余地,如今夫君不在,她将一腔埋怨和怒火都发在了我身上,我虽然是正妻,可是日子过得还不如一个丫鬟……”戚逦娘满腹悲伤,一边哭一边说,数度哽咽。
梁廷玉叹气,低声安慰她几句,她便继续说道:“又过了半年,我那夫君终于被人抬了回来……他瘦的像个鬼一样,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得了花柳病……那妾侍每日大骂不止,她诅咒夫君怎么不死在外面,弄了脏身子回来给她添堵,夫君嫌她吵,便每日不见她,对我却热络了起来,算起来从我嫁给他这么些年,就他死前的那段日子,我和他过得最圆满。”
“你夫君死了?”梁廷玉问道。
戚逦娘点点头:“对,熬了一阵子,终于还是死了。我夫君死了,那妾侍竟然拿出一封休书扔给我,要将我赶出家门,她说夫君早就想要休我了,说我成亲多年没有生儿子,犯了七出……我给我爹娘写信告知此事,本想就此回家,可是我爹非要我去告官,我爹说那妾侍的休书定是假的,如果白白被赶出家门,那么夫君的家产就都是那妾侍母子的了……我没有办法,只得去告官。结果很可笑,那休书的笔迹经过确实竟真是我夫君的字迹。”她惨笑两声:“无论是我夫君真的受了妾侍的蛊惑想要休我,还是那妾侍找人模仿了夫君的笔迹,又或许那县令收了妾侍的钱也罢,总之我爹终于无话可说。我被那妾侍赶出了家门,我无处可去,我只能回娘家。”
“可是你在回乡路上遇到了歹人,抢了你的盘缠,无可奈何之下才跪地乞讨,是吗?”梁廷玉想象她的苦楚和艰难,又长叹了一声。
“是啊。”戚逦娘苦笑:“我本来真是心灰意冷,只觉得所有倒霉事都摊到了自己身上,可是现在我觉得上天还是有些眷顾我的。”见梁廷玉不解地看向她,她又羞涩低头道:“如果我没有遇到抢了我盘缠的歹人,如果我没有厚着脸皮去乞讨,又怎么能再遇到你呢?廷玉哥哥……”
梁廷玉轻咳一声,制止了戚逦娘未完的话:“逦娘,你在前面带路吧,时隔太久,我已经有些记不得去你家的路了。”
闻言,戚逦娘的面色有些苍白,她看着梁廷玉嗫嚅半天,终于还是没再说什么,心底暗自叹气,便走在前面带路了。
远远看到青瓦屋檐,梁廷玉便停下了脚步:“逦娘,你平安返家,我便放心了,你回去吧,我就此告辞。”
他说完后,刚要转身,却被戚逦娘一把拉住了袖子,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别走!廷玉哥哥,你现在连看我一眼也不愿了吗?你以前说过一辈子都不会嫌弃逦娘的……是因为我嫁过人吗?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你要相信我!”
梁廷玉低头看她,心中却在叹气。刚刚听了戚逦娘的遭遇,这些年心底对她的芥蒂也便烟消云散了,谁都有苦衷,谁都有无可奈何,他经历了这种隐忍和无可奈何的日子将近十年,又如何不明白逦娘不过一介女流,想要在尘世中随心所欲更是艰难无比,何况当年权势如梁家,如他祖父,不也是一夕之间便倾覆个干净?像戚家这种小家碧玉的门庭,自然是要先自保的,这是常理,本也没有错的,而且那时他被流放,最终的结局不过是苦熬时光,等着或病或老,死在塞外罢了,又如何能让逦娘无望的等下去?
他想到这放软了声调:“逦娘,我并不怪你,真的,你不用哭了,你所嫁非人固然不幸,可若当初执意跟了我,恐怕下场更是凄惨无比,被充为官奴,由官府所卖,被人轻贱侮辱的日子岂不更加难熬?”
戚逦娘因为梁廷玉的温柔更加难过,她抬起泪眼看着梁廷玉的面容,这般清俊如玉的男人原本才应该是她的夫君,只可惜偏偏错过了,她心头难受,手却抓他更紧,她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和他错过,她喜欢他,她一直喜欢的也只是他,怎么能甘心他就此远离?不行,不行……
“逦娘?”一个拔高的老妇声音蓦地从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怒意:“你返家怎么不进门,却在门前和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戚逦娘被吓得一惊,慌忙松开梁廷玉的衣袖,回头去看,只见一老妇人气势汹汹地瞪着她,忙讨好叫道:“娘……娘!”
戚陈氏哼了一声,刚要说话,却见那和逦娘拉扯的男人转过了头,她吃惊地盯着那张脸,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戚夫人一向可好,梁廷玉有礼了。”终于还是梁廷玉先开口向她问好。
戚陈氏原本吃惊的神色渐渐变成了不解:“梁廷玉?果然是你,我真的没有看错……你不是……流放塞外吗?”
“我刚刚回京。”梁廷玉不想和她多说什么,言简意赅。
戚陈氏一时间摸不清梁廷玉的深浅,却见戚逦娘的眼睛总是在梁廷玉的身上转,忽然开口邀请:“廷玉啊,很多年不见你,我和你伯父都很想念你,来,进家里坐坐吧。”
“这……不太好吧……”梁廷玉刚推辞了两句,却被戚逦娘扯住了胳膊:“廷玉哥哥,进来坐坐吧,好不好?”她眼含期待,眼巴巴的看着他。
戚陈氏见梁廷玉有些别扭,眼珠转了转,忽然热情道:“进来坐坐吧,你不知道你去了塞外这些年,你娘的日子……”她故意停下来没有说下去。
果然,梁廷玉面色沉了沉,扯开戚逦娘的手,正色道:“既如此,我就叨扰片刻……正好我也想打听一下我娘和姐姐的状况。”
直到梁廷玉和戚家母女进了大门,那大门慢慢关上,才从一旁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来人一身青衫扮成男子的模样,可是那眉眼实在是过于秀丽,只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个姑娘。只见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脸色却很是不好,她瞪着戚家紧闭的大门半晌,终于不忿地冷笑一声:“梁廷玉,你要是敢辜负我家将军,我定将你大卸八块!”她不悦的将手中的食盒丢在地上,转身疾走了几步,复又折回来,大大地叹气,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将食盒重新捡起来,才顺着小巷离去。
日落黄昏,华灯初上。京师的夜景奢丽而华美,比起白日的忙碌,似乎夜晚游逛的百姓反而更多些。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梁廷玉从戚家出来后,就走进了这家酒馆,他没有点菜,只叫了两壶酒,就这么孤单一人喝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的面上已泛起醉酒的桃红色,可是一对儿清眸却越加黑亮明耀。他支肘侧头,凝望着这家酒馆的对面,那里灯红酒绿、烟香迷醉,车来客往,好不热闹。
那里是鞠春阁,京师最大的三大妓院之一。比起另外两家,这家的俗艳之气似乎浅了些,可是这里的客人却是最多的。为什么?很简单。这是官家开的妓院,里面出名的姑娘都是官妓,换言之,没有走进这鞠春阁之前,那些令人垂涎三尺的女子都是官宦之家的小姐们,名门闺秀、气韵高贵,那样的女子都是眼高于顶的云端仙子,对于那些有钱富商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更何谈那些贩夫走卒、凡夫俗子?似乎连想一想都会被人骂一句无耻,轻者也会赠你一句不自量力。
可是如今呢?犯了事、抄了家,云端仙子都打落凡尘,成了流落烟花之地的薄命红颜。昔日作画的手如今弹起了琵琶拨起了弦,曾经吟诗的口如今唱出的皆是令人脸红的艳曲,平日冷艳高贵的面容如今堆满了逢迎讨好的笑……这样的场面,光是令男人们想想都觉得兽血沸腾,更别提这根本不是想象,而是事实呢?于是,还会有人问这鞠春阁为何人声鼎沸、热闹不凡吗?昔日的妄想终能美梦成真,谁还能忍住不来呢?
梁廷玉将酒钱放在桌上,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脚步微微有些踉跄,出门时掌柜的还好心扶了他一把,却被他婉言谢绝。
他没有醉,他很清醒,想醉的只是他的心,他的灵魂,而不是他的身体。
想象永远没有现实来的残忍。他纵然心底明白不幸难以避免,可是亲耳听到实情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他心痛,很心痛,尽管喝了这么多酒,还是心头抽痛。在走进鞠春阁之前,他要喝点酒给自己壮胆,理由嘛,和近乡情怯很相似。
他远远瞪着鞠春阁的牌匾许久,才终于迈步走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