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大了说,我是不希望大隋刀兵自操,兄弟相残,黎民百姓再陷兵乱,而其实我自私的念头只是为了让你能够好好活着。阿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来劝你只是不希望有一天你我为敌或者某一日看到你身首异处。”
杨广已经是皇帝了,无论那些猜测是真是假,你此刻造反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阿客。
冯静一边想一边扭头回望,却见杨谅一步步向她走来。
“冯阿静,他派你来劝降,真是好深的心机啊。”杨谅苦笑了一阵:“回去告诉杨素老匹夫,我愿降,不要伤我手下兵士……他们同样也是我大隋的好儿郎。”
公元604年汉王杨谅反,杨广派杨素出兵讨伐杨谅。杨谅降,杨素遂押解杨谅入京。前后耗时不过月余。
深秋已至,枯叶飘零,整座皇城陷入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不过月余。
冯静抚摸着自己发麻的膝盖,却忍住了想要一跃而起的冲动。
废太子杨勇死了,就在她随着杨素讨伐杨谅的这段时日。所有人都说那是先皇留下的遗诏,可是冯静知道不是,于是她跪在这里,心凉成冰。
她知道是杨广。他终于还是杀了太子哥哥,杀了他的亲兄弟。想到此,她猛然想到了杨谅……杨谅呢?他会怎么对待杨谅?会杀了他吗?
冯静不敢去想。
她亲自劝降了杨谅,如果杨谅因此而死,那么和她杀了杨谅又有什么区别呢?
阿客,我只是不希望你死。想到这里,冯静莫名觉得讥讽和凄凉。降了,就真的可以不用死了吗?她第一次因为这个问题迷惘了。
那个人待她好,所以她竟然以为他待旁人也该是一样的。她竟然自以为是至此!他是皇上啊,他怎么还会像从前一样呢?
跪了多久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膝盖已经麻木的失去了知觉,天色愈加昏暗,似乎有阴雨之势。
冯静,你在赌什么?赌你在杨广心底的那一丝丝特别?你的心底也是相信着他喜欢你吧?要不然你怎么敢如此放肆的大声辱骂他?
对,她骂了杨广,因为杨勇的死。
你好卑鄙!你竟然杀了他,你明明答应不会杀他的,你明明说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亲大哥,这一点你不会忘记!你竟然这么做!我以为你答应我一起随行去征讨杨谅,是顾念了那一点点兄弟之情,却原来你竟是想要支开我杀了勇哥哥……那么杨谅呢?利用我骗他回来,也是为了杀他吗?
这是她和杨广之间所爆发的最严重的一次争吵,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上出现那么难看的表情,而那样难看的神情竟然全是因为她!
冯静以为杨广会杀她,她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她竟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辱骂当今圣上!
可是他没有。他的双手攥得死紧,双唇抿出了刀锋的锐利,可是他还是没有下令杀她,他甚至没有责骂她一句。
冯静被监视起来,四周布满了杨广的眼线,可是冯静混在宫中多年,她的朋友也不少。她派出去打探杨谅消息的人告诉她,大臣中半数以上认为要将杨谅处死,方能平息这场叛乱风波,并且给予那些蠢蠢欲动者一些警告和震慑。
杨广一直没有做出最后的裁决。
冯静觉得他在等,或许是……冯静自嘲的想,或许他在等着她的妥协,他料定了她不会袖手旁观,她一定会为杨谅出头。
是的,以阿麽哥哥的心计又怎么会看不透她冯静?
于是,她终于还是来了。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他明明在等她来,却又不肯见她。出来回禀的小太监说皇上身体不适,不能见她。
不能见,不能见!
冯静撩起火红的袍裙,没有多做思索就跪在了他的大殿门口。他如今是皇上了,她想,她也该学着怎么去守这些宫中的规矩了。
风起云涌,呼声凛冽,天空愈加阴暗,一时间宫内已是掌上了灯。
冯静想他这次定是恼了她吧?是啊,她竟敢辱骂皇上。呵,她竟然真的以为他会永远都是自己的阿麽哥哥,一辈子不会变,是她太天真了。
现在是酉时,不,或许已经到了戌时吧。冯静脑中昏昏沉沉,耳畔全是幽冷呼啸的风声。她一定要等到他出来,跪到他愿意见自己为止,哪怕再也站不起来,哪怕会丢掉性命。
眼前一片模糊的暗影,似乎从徒手搏狼受伤之后,她的身体就没有从前那么好了。她觉得很冷,那冷意如蛇,顺着她颤抖痉挛的脊骨一路攀爬上她的心房。
“阿客……”她低低念着杨谅的名字,“就算这次是我错了,我也会陪着你的,你放心。所以我不道歉,你等着便是。”
似乎那扇牢不可破的殿门终于开了,又或许那仅仅是自己的错觉。她听到有人疾步走出来,带着愤怒的声音:“混账的东西……”
在一片模糊的唯唯诺诺声中,冯静抬起眼,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明黄色向自己靠近。
冯静扯动了唇角,她第一次觉得原来那象徵了独一无二身份和地位的明黄色,看起来竟然是那么遥远和高高在上,不可攀附到令人窒息。
“阿静……”将她拥入怀中的人近在咫尺的叹息是如此的清晰,可是她却疲惫地闭上了眼。
她想,她或许还是赌赢了这局,可是她却失去了看他一眼的勇气。
睁开眼只见一片华丽的纱幕,缓缓沁入肺腑的是一股淡淡的西域安魂香。冯静摸了摸身下的被褥,细腻而华丽的织纹锦缎是江南进贡的丝绣上品。
这里是皇上的寝宫,而她竟然睡在皇上的龙床上。
冯静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从腿弯到膝盖都是一阵难忍的麻痛。
“朕命御医给你上了药,先不要下床。”杨广负手正站在床边,听到动静便撩开纱幕阻止了冯静的动作。
“求皇上不要杀阿客。”冯静脸色苍白,眼神却坚定。
杨广叹了口气,“杨谅谋反罪不可恕,群臣所议皆是将他处斩以儆效尤,你的要求朕很为难。”
冯静扯开锦被,就要下床,“皇上,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我跪下来求你不要杀阿客,行不行?”
杨广一把握紧了冯静的手,神色有些难看,“从前是杨勇,现在是杨谅……阿静,你为他们求情从来都是不遗余力,那朕呢?你可想过朕的为难之处?”
“如果他日杨谅再有不臣之举,我愿意和他同罪论处,请皇上开恩!”
杨广神情难测地盯着她,半晌才道:“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如果将来你也弃朕而去呢?”
冯静摇了摇头,却听杨广继续道:“朕可以放过杨谅,不过这次朕也要你应朕一件事。”
“什么事?”
“阿静,你还记得朕受封晋王的那日,你答应了朕什么吗?”杨广神情平静地看着她,但是眼底的光芒却在跃动。
冯静先是一愣,随后似想到什么一般渐渐白了脸。
杨广盯紧她,缓缓道:“你说你对朕永不相弃,愿意嫁给朕。阿静,朕等了你许多年,可是你都没再主动提起此事,今日朕要你兑现当日与朕许下的承诺,入宫陪伴在朕身侧,直到永远。”
冯静发愣了许久,才开口道:“我要先见阿客一面。”
“可以。”杨广将冯静慢慢搂入怀中,“等朕明日宣旨赦免杨谅一死后,朕会安排你见他一面的。”
冯静神情有些疲惫,于是回答的声音也显得毫无起伏,“谢皇上。”
远远地,似乎传来了脚步声,牢房中飘忽的烛火随之摇曳,更衬得这间空旷的牢房令人绝望的宁寂。
杨谅看着面前的台阶上缓缓走下来一个人,火红的斗篷,冷漠的神情。
“你们都退下。”冯静冷声屏退了身后的看守,然后慢慢走到关着杨谅的牢门前。
“阿静……”杨谅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冯静。
冯静慢慢蹲下来,将手从牢房外伸进去,杨谅忙抬手握紧了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今日在朝堂上,皇上已经金口玉言说了饶你不死,他说自己兄弟无多,不忍将你处死,只将你除名为民,绝消宗籍,我今日赶来就是看你好不好,有没有受伤,我这里有些伤药你拿着,明日会有宫卫将你遣送出宫,阿客,你走了再也不要回来了。”
杨谅闻言冷笑,“他放了我?阿静,你相信他会这么好心?他杀了大哥,关着四哥,病死的三哥倒是落得个清静,否则如今还不知会被他如何折磨!他的眼中钉如今就只剩下我了,他会那么好心放我走?”
冯静蹙眉,“皇上也有他的难处,那个位置从来就不是安逸的……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阿客,你听我的,明日一定不要反抗,跟宫卫走吧,趁皇上还没有改变主意,你是我劝回来的,如果你死了,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如今皇上能饶过你,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走吧,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也不枉费我替你求情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