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水军自平壤六十里处击败高句丽军后便乘胜追击,以精兵四万首攻平壤城,却遭到了高句丽军的埋伏,这一战隋军败北,逃脱生还者总计不过数千人。
而另一路由宇文述统领的陆军三十万人则弃粮草绕过辽东诸城,轻装简行南渡鸭绿江,军队至处所向睥睨,凭借一日七胜的士气渡过清川江,直抵平壤城下。
可是隋军紧接着的进攻却忽然变得疯狂而毫无章法。之前的忍耐被狂躁所取代,没有粮草供给,所有的兵士都受不了这样的饥寒交迫,再加上作为高句丽都城的平壤城本就城坚池深,易守难攻,于是隋军和高句丽陷入了令彼此都很痛苦的胶着战。
如此双方僵持了将近月余,冯静终于收到了杨广的回信。他终于答应了和谈。
他收到和书后的的第一反应,他被人威胁后张扬的怒火,他再也沉不住气的猛攻,甚至他最后的无奈和妥协,全部都在冯静预料当中,于是她微微地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陛下,看来您也不是无坚不摧啊?
翌日,天气晴好。平壤城上挂起了免战旗。而隋军依照约定后退了二十里。
一直高高吊起的城门被放下,冯静一身火红的披风,胯下骑着高头大马,一马当先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她的身后是一支精悍的马队,马队重装骑甲,威武的列于身后。
冯静凭目远眺,见到远远的一队隋军护卫着一人前来。那人一身耀眼的金甲,火红的缨子衬着光芒闪烁的甲胄,令人一时间无法逼视。
“陛下,旷年久违,别来无恙?”冯静的声音清冷而镇定,她稳稳的握住马缰绳,看着对面的杨广。
杨广握住缰绳的手在收紧,他细细打量着冯静,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兴奋。
“阿静……”他催马还想靠近一些,却被冯静高声喝住。
“陛下,再往前就到了高句丽城楼上的射程之内了,陛下身系万民之安危,做事怎可如此鲁莽?”
杨广烦躁地停下了动作,半晌才迟疑道:“她,她……呢?”
冯静没有回答,却反问道:“陛下的诚意我都没有看到,又何谈她呢?我的和书陛下想必龙目亲阅过了,既然陛下肯和谈,我的条件陛下自是应允了?”
杨广的神色变得很难看:“你如何肯定他还活着?”
“我不知道他如何,我只是赌赌看。”冯静神色平静:“如果他已经死了,陛下就当从未收到过我的和书。”
杨广死死攥紧马缰绳才能控制住自己被气得发抖的手,他阴沉的思忖半晌,才吩咐道:“带上来。”
冯静力持镇定,可是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盯着杨广的身后。那一瞬间漫长的好像拼耗去了一生般,令人绝望孤独却又复杂的期待彷徨。
终于,她看到了他,就如他们初见的那年一样,周围的千军万马仿佛一瞬间都不存在了。她的眼中只有他,从来只有他!
他被反绑着双手,慢慢一步一步走来。他的身影在她的眼底颠簸,那微微有些瘸的左腿仿佛刺透她心口的一只利箭,只瞬间泪已淹没眼底,他的面目在泪水中变得模糊,而她的心跳却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
冯静猛地抹了抹眼睛,随后翻身下马,不由自主迎上几步。
他停下来,怔怔地望着冯静。
冯静颤声道:“廷玉……”
梁廷玉仿佛一下子被她的呼声惊醒,他就像从噩梦中醒来的旅人茫然无措地看着她,许久才试探着开口:“茶茶?”
冯静眼底的泪蜂涌而出,她无所顾忌地跑上前两步,一把搂住他,她在百万军中肆无忌惮地搂住他,一如当年那般的霸道和任性。
她哭得撕心裂肺,却没有半点声音溢出来。她只是死死地搂紧他,无声地哭着。
“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冯静猛地推开梁廷玉,抬起头瞪着杨广:“放了他!”
“放肆!你命令朕吗?”杨广的怒火在看到两人相拥时就已控制不住,此刻再也不想压制和忍耐。
冯静冷笑一声:“陛下一路征战厮杀,本以为再见面能知晓厉害,没想到火气还是这么大。敢问陛下的百万大军如今还余下多少?”
杨广怒指冯静:“你以为朕答应和谈是怕了高句丽吗?”
“不敢。”冯静讥笑:“陛下是怕自己的血脉在混战中无辜受到波及吧?”
杨广闻言抿紧唇,冷冷看着冯静:“朕的公主呢?”
冯静在梁廷玉吃惊的眼神中转身,“玉娆?”
却见冯静身后的人马一分为二,一名蓝衣女子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走过来。
蓝衣女子停在冯静身后,然后慢慢放下了那女孩。
“娘亲……”玉娆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嘴角一直发抖似是想哭,在终于看到冯静后,一下子便扑了过来。
玉娆撞进冯静怀中,撞痛她身体的同时也撞痛了她的心,她强忍住将她死死搂住的渴望,将她往外一推,随后对杨广道:“她的名字叫玉娆……杨玉娆。”
杨玉娆三个字仿佛点燃了杨广眼底的一团火,他怔怔的从马背上下来,步履有些激动的上前两步:“她是朕的……女儿?”
冯静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却低声哄着玉娆:“玉娆,告诉娘亲,你今年多大了?”
“我……我……”玉娆似乎有些害怕,想往冯静身后躲,却被冯静一把拉住:“说,玉娆今年多大了?”
玉娆直直看着冯静的眼底漫上了水雾,她嗫嚅道:“八岁,玉娆今年八岁。”
杨广身体一震,八岁?他想到了那年和冯静在偏殿的那一夜,他的心中蓦地柔软起来,他忍不住激荡的心情,一把将玉娆抱起来,细细打量她的眉眼,一边打量一边傻傻的呢喃:“阿静,她很像你……”
冯静平淡道:“她的眼珠很黑,也像陛下。”
身旁的梁廷玉身体颤抖了一下,冯静敏感的注意到,并快速握紧了他的手,然后小心的去解开他被反缚住的双手。
“茶……”
冯静嘘了一声,打断他,低声道:“不要问。”
短暂的安宁被玉娆的嚎啕大哭声打破了,她开始在杨广怀中用力踢闹:“娘亲,我怕,娘亲抱我,娘亲……”
冯静咬紧牙关,听若不闻,只是低头快速解开梁廷玉身上的绳索。
杨广手忙脚乱的哄着玉娆:“乖,朕……玉娆乖,我是爹啊。”
“你不是,你不是!”玉娆急得大哭:“我爹眼睛可漂亮了,你不是我爹,你是坏人,娘亲,你怎么不要玉娆了……娘亲,玉娆害怕……”
冯静将解开的绳索远远丢开,将梁廷玉护在身后,才对杨广道:“现在陛下相信我的话了吗?”
杨广对着玉娆爱不释手,柔声对冯静道:“阿静,我们的女儿很漂亮……阿静,原谅朕,和朕回去吧……”
“陛下,和书中说得清清楚楚,以陛下的亲生女儿换梁廷玉的一条性命,一人换一人,陛下如今是要反悔吗?”
“阿静,我们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不要和朕再赌气了,朕发誓会对你好的,还有我们的女儿……”
“对我好?”冯静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杀了我爹是对我好?你和高隐合谋囚禁梁廷玉十几年是对我好?你吩咐陆飞岩骗我说梁廷玉死了是对我好?你在偏殿对我下合欢香是对我好?你出尔反尔杀死太子和阿客是对我好?你把我最好的朋友变成我的敌人是对我好?你让陆飞岩左右为难唯有身死是……对我好?陛下,你的深情厚意是刀锋上的剧毒,我冯静受不起!”
杨广的神情在冯静的指责声中变得哀伤:“朕说没有你从不肯信……你既然这么恨朕,偏殿那夜你怎么不杀朕?”
冯静缓缓转身背对他,她执起梁廷玉的手牢牢握紧:“陛下,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如果你只是杨广我必杀你,可惜你是隋帝杨广……在江都我选了你,背弃了太子哥哥,你已是这天下之主,杀你便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想我爹纵使在九泉之下也万万不愿我做出弑君这等大逆不道辱没冯家名声的事情,所以我不杀你。”
杨广闻言心生希冀:“阿静,那就原谅朕,朕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
冯静摩挲着梁廷玉手腕上的伤痕:“可是我恨你,我不杀你,可是我恨你一生一世!我恨你,因为你害了梁廷玉,你让我这一生在他面前都再无面目立足,你毁了他比你毁了我更令我恨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杨广匆忙辩解:“那计谋是高淇峰所出……”
“对,你说得对。”冯静冷冷转身看着他:“所以我也恨他。”
“那你还留在他身边?和朕一起走吧。”
冯静没有说话,她只看到远远一人急马驰来,耀目的铠甲,夺人的面目。
冯静冷笑:“陛下,你再不带着玉娆走,恐怕就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