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五弟杨谅曾在他以前入朝还镇时,问过他是否在做戏?那时候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他记得他当时看着自己的五弟微微笑了,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清醒。
他年幼的五弟怎么会想起问他这些?三弟和四弟早已远离京师,留在京中的除了五弟,只剩下他尊贵的大哥,东宫的太子。
原来在背后他的大哥已经对他猜忌至此?抛去了兄弟之情那层虚伪的空壳,暗暗将他议论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想来太子偏宠云氏,冷落太子妃元氏的情状早已令独孤皇后不悦,母后自也因为此事没少训斥太子,而他和萧妃的琴瑟和谐就成了母后口中教训太子的“完美范本”,一个令大哥厌恶万分的完美范本。
做戏?只和正室萧妃亲近是他在做戏?从不留宿侧室房中是他在做戏?醉心政事很少儿女情长是他在做戏?
大哥猜得不错,他的确是在做戏,这一场做给母后看的“完美”戏码他从成亲那年就在做,一直做了十几年,只可惜太子猜对了结果,却永远猜不到原因。
他杨广的确是因为独孤皇后喜欢一夫一妻的完美传奇而独宠萧妃,也因为独孤皇后喜欢萧妃而更加不能冷落她,母后喜欢什么他就会去做,因为只有母后站在他这一边,他才会更有胜算。
但是他从不宿在侧室房中却并不似太子所想那般是为了做戏给母后看,太子认为他和萧妃这对完美夫妻是特意做给母后看的,那便是吧,他无意也懒得解释,随他去猜吧。
太子至少有一句话说得对,男人只爱妻子一人,那不是笑话吗?他也很想笑,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笑话。他敬重萧妃、倚仗萧妃,只要她愿意她就会永远安然的坐稳她的位置,无人可以撼动,但也仅止于此,他能给她的,也仅止于此。
他会和萧妃携手走向他人生的辉煌,但是他心里却藏着另外一个人,不是那些侧室,也不是萧妃,而是一个他不能看、不能关注、不能纵情,只能忍耐、只能疏离、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只能苦苦压抑的那个距离他千山万水的人。
他每次想到她既心动又心痛,因为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离自己的梦想还很遥远,他心急如焚却只能一年一年的等待、观望、忍耐,将自己磨得深沉、内敛、喜怒皆不发。
他隐忍太久,早已成为习惯,无法改变。
他该感谢他的大哥,尊贵的太子殿下,是他令他从兄弟之情的美梦中豁然清醒。如果他想握住今生最想拥有的东西,他就该学会什么叫做争取。那个位置只有一个,而胜者为王的道理他身在皇家,早就见的太多,也明白的太早。
那一刻他知道权利的诱惑吸引了他的心,让他明白只有登上那金碧辉煌的位置,他才不用如这十几年般压抑、忍耐的度过人生中剩下的那漫长的几十年。
明明在意却不能去关心,不能去亲近,这种痛苦的拉扯他不想再忍耐下去了,他要改变这种困境,用自己手中的权利去握紧她的手,再不用去顾及他人,去小心翼翼的看别人的脸色,猜度别人的心情。
他心底的思绪如潮涌,眼内的温柔却如同往日,得体、适度,“本王怎么会怪罪王妃?本王只是怕王妃太过操劳会累到自己罢了。这几日本王确实事务繁忙,没有抽出时间去看王妃。”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萧妃的脸颊:“怎么好像瘦了一些?”
“如果妾身说是王爷入朝还镇这段时日,妾身思念王爷的缘故呢?”萧妃眉目含笑,声息婉转,低眉之间带出了一抹潜藏的情意。
杨广愣了愣,平日里萧妃从不会如此说话,她总是含蓄得体的,哪怕动情时也只是淡淡的,这也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恰到好处,不粘人,也不会让他觉得咄咄逼人。
不过今日是怎么了?
萧妃一手按在杨广胸口,一手搂住了他的腰,将自己置身于他的怀中,杨广也温柔地用披风裹住她,在她耳畔低声戏谑道:“今日王妃似乎有些私密话要对本王说?”
萧妃沉默了片刻,才道:“听说皇上身边行走的冯将军,这次和王爷一起返回江都了,不过这都过了好几日,怎么妾身一直都没见过她呢?”
杨广眉梢动了动,手指温柔的拂过萧妃的发:“王妃想要见冯将军吗?”
“其实妾身见过冯将军的。”因为身在杨广怀中,哪怕仅是一瞬间,杨广身体的僵硬也没法逃过她的感知。
萧妃微微皱了皱眉,却仍柔声道:“王爷忘了?那是我们婚后的第一年,妾身被母后召回大兴城待产,妾身和王爷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大兴城出生的。”她说到这里微微笑了:“那时候宫里的人都赶着来看我,然后有一次妾身无意间碰到过冯将军。”
“是吗?”杨广语气淡淡的:“那时候冯将军年纪还小吧?倒是难为王妃一直记着她,多年未忘。”
“她是个很特别的孩子……”萧妃露出了回忆往事的神情:“那时候她还不是冯将军,她随同自己的母亲进宫觐见皇后,她穿着一身红衣,和那些看到妾身唯唯诺诺的宫里人都不同,她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对了王爷,你猜她见到妾身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杨广压抑着自己出口的语气,努力装作淡然:“她说什么?”
萧妃似是笑了:“她就这么大喇喇的冲上来摸妾身的肚子,然后一脸兴奋的问妾身怀的是阿麽的孩子吗?”
杨广眼眶瞬间发热,他抚在萧妃肩头的手掌控制不住的收紧,他的呼吸在刻意的压制下更显得急促,萧妃忍住了肩头骤然传来的痛意,依旧低声道:“她说你是阿麽的妻子吗?阿麽以前也说过要娶我的,不过你比我长得好看,想来我是没希望了……不过他都娶了你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嫁给别人了?我不算背誓对不对?”
杨广的肩膀微微抖起来,萧妃暗暗叹了一口气:“王爷还想听妾身说下去吗?”
杨广没有说话,萧妃等了片刻才道:“妾身问她喜欢王爷吗?王爷,说实话,在妾身眼中王爷自是千好万好,无人可以比拟,妾身也很浅薄的以为冯将军是故意装作天真无邪前来向妾身示威的,可是妾身错了,正因为妾身错了,所以妾身永远记住了那个大兴城里喜穿红衣的女孩子,因为她说了一句妾身永远难以忘记的话,王爷要听吗?”
萧妃似乎是在问杨广,可是她根本没有耐心等待杨广的回答,所以她的话几乎是和杨广沙哑出口的那句别说同时响起,“她说比起高高在上的王爷,她更喜欢威风凛凛骑着战马的白铠将军,她要和她的白铠将军一生一世,夫妻一双,中间再没有第三个人。”
杨广猛地将萧妃推开,几乎是有些失态地瞪着她,那神情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尽管早有准备,可是萧妃还是被杨广神情中的疏离和冰冷刺伤了,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稳:“王爷不要误会,今日妾身来不是找王爷无理取闹的,妾身只是想提醒王爷一句。夫妻多年,而且妾身的心都在王爷身上,王爷这里稍有风吹草动,妾身又岂会不知?王爷自是聪明人,只是这王府太大,‘杂草’也太多,王爷已经隐忍多年,万万不要一时糊涂走错了路,白白辜负了这苦心经营的局面……在妾身心中,冯将军从来不是对手,因为妾身早就知道她的心不在王爷身上,妾身会好好照顾冯将军,王爷自可放心。”
萧妃的话说完了,廊间一片宁静。杨广盯了萧妃半晌,才伸出手拉住了她白皙的手指:“王妃可还记得本王对王妃说过的话?”
“不知王爷问的是哪一句?”
“本王说过晋王妃是你,永远是你!本王答应萧家的不会食言,本王答应王妃的话也自然算数,只要王妃愿意一直追随本王不离不弃,本王也会爱重王妃一生一世。”
“王爷已经娶了妾身的堂妹入府,王爷答应妾身的事情从未食言,妾身自然相信王爷,还请王爷不要多虑。”萧妃温柔的拉住了杨广的手:“不过妾身的堂妹年纪尚轻,难免有时候会任性无状,还请王爷可以看在妾身的薄面上,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王妃的堂妹,在本王眼中也自如妹妹一般,本王怎么会跟自己的妹妹生气?最近本王事忙,抽空自然会去看她。”
“王爷是做大事的人,今日妾身的话确实僭越了,还请王爷恕罪。”萧妃躬身行礼,姿态温婉。
杨广嘴角的笑意温柔:“怎么会?王妃知书识礼、出身皇族,自非寻常女子可比,王妃的提醒,本王铭感五内,会记在心上的。”
“王爷事务繁忙,那妾身就不耽误王爷的正事了,妾身告退。”
看着萧妃娉婷婀娜的身姿渐行渐远,杨广嘴角的笑意慢慢变浅,终至消失。他看着廊外的雨滴织成帘幕,点点叮咚如滴心上。他抿紧了唇,静静地看着雨帘许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