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梨花开得正盛,大片大片的梨花缀满枝头。风过,梨花落,一片一片,飘飘荡荡,在风中飞扬。
舒念娇站在梨树下,嘴里轻轻地哼着: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
她想起他们最初的相遇,也是在梨花盛开的季节。
那年她五岁,随母亲杨氏去投奔外祖父杨怙。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辆黑色的马车低调地行着。舒念娇揭开帘栊,好奇地打量着外边,鳞次栉比的房屋一闪而过,形形色色的招牌上写着她不认识的字。
舒念娇惊得张大了嘴,激动地叽叽喳喳说着:
“娘,这里的房子都好大,比溪镇的高了好多。”
“好多的招牌啊。”
“那边的马车好气派。”
“那些人穿的衣服真好看!”
……
杨氏静静地听着,没有做声。她还在想着待会儿该如何向父亲请罪,自打她离家,已经有五个年头,想来,父亲的气应该也差不多消了。
“夫人,杨府已经到了。”
车夫的吆喝将杨氏拉回了现实。她望了望车窗外,朱漆的大门虽然年久,还存着几分威严。匾额上的“杨府”两个字也有些退色。
这不就是她当年的家吗,那个离开了五年的家。如今归来,与当年又是两种心情。杨氏唏嘘不已,将舒念娇抱下车,付了车钱,车夫便扬鞭而去。
只剩下她和舒念娇了。杨氏拉着女儿,在门口徘徊了很久,一时下不了决心。
“娘,我们不进去吗?”
舒念娇抬头,疑惑地看着母亲,不明白这样的反复踱步是什么意思。
“好,娘这就敲门。”
杨氏看着朱漆的大门,突然有些畏惧。抬起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低头看见女儿期待的眼睛,心里又多了几分勇气。
“咚咚咚!”
里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嘎吱”一声,大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少年探出头,好奇地打量了一番。
“小哥儿,麻烦通报老爷一声,就说——”杨氏顿了一下,接着说,“文娘回来了!”
文娘?门童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有些好奇地将她再次打量一番,答应了一声,就关上门。
舒念娇拉着母亲的衣角,指了指门上的牌匾,问:“娘,那两个字是什么?”
母亲将她抱起,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出“杨府”两个字。
进门通报的门童好久才出来,将她们母女领到中堂。当中的座位上,一个清癯的人稳稳地坐着,目光凛冽。
杨氏拉着舒念娇跪下,对着堂上的人磕了三个头。
舒念娇匍匐在地,低着头,身子很低很低,低得要跌进尘埃。在她的身边,杨氏也低头跪在地上,眼里蒙着一层水汽。
那天的记忆还很鲜活,她记得母亲脸色苍白,白得像纸,连同嘴唇都退去了血色,看起来憔悴不堪。
在她们面前,高高在上的是外祖父杨怙。前宰相冷眼看着跪在脚边的女儿和外孙女,板着一张脸,目光像冰刀一样在她们身上扫过,让舒念娇觉得身子发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舒念娇也不记得自己和母亲到底跪了多久,只觉得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一直到腿脚已经麻木,一直到双手不住哆嗦。
这时,她听见头上飘来一个娇柔的声音:“爹爹,看在妹妹诚心悔改的份上,就饶了她吧。”
舒念娇忍不住抬头,正好与一双凤眼对上,那双眼睛深邃,像深不见底的潭水,让她忍不住想看进去,看看深潭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面前站着一个纤细的女子,脸上涂着淡淡的脂粉,画着得体的淡妆,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气。那人认真地将她打量一番,然后轻轻勾唇,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可是舒念娇却看出这个笑委实是幸灾乐祸的。
她越看越觉得这个笑极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低头想了半天,终于在记忆里发现了她,原来,在她和母亲离开溪镇前,曾经在镇上见过她。
那日,一品夫人的轿子到了镇上,当轿子在她面前经过的时候,轿中人掀开轿帘,露出一张绝美的脸,空气里还散发着阵阵的茉莉花的香味。
舒念娇越想越肯定,当日见到的就是她。自打见到她之后,她和母亲便被人赶出了溪镇。她一直很疑惑,为什么人们突然追着她们,嚷嚷要将她们赶出去。
正想着,头上传来外祖父的声音:“阿珍,怎么回家了?”
舒念娇偷偷瞟了一眼外祖父,见他面上立即缓和了不少,换上笑脸招呼。
那女子俯下身子道了个万福,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回道:“我听说妹妹回来了,就过来看看。毕竟好几年没见了。”
说完还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母女俩。舒念娇觉得她的眼神很复杂,里面藏着她不明白的东西。多年后,她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恨,深入骨髓的恨意。
外祖父听了她的话,叹了一口气,恨恨地说:“这丫头将我的声誉都毁尽了,我这里容不下她。”
那女子却淡淡地开口:“可是,这孩子,却是您的外孙女啊。”
外祖父冰刀一样的目光再次扫过舒念娇的脸上,吓得她缩了缩脑袋,恨不得可以长出厚厚的壳,能够让她进去躲避一下。
外祖父轻轻哼了一声,哂笑道:“这个不知道父亲的孩子,也配做我的外孙女?”
跪在地上的舒念娇听出了他话语里的轻蔑,只觉得身子沉重,不觉又将头埋了下去。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母亲,见她咬紧下唇,脸色更加惨白,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视线往下移动,却见母亲的双手已经握紧,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外祖父继续说:“哼,当年她们将我的脸面都丢进了,我看见这个碍眼的小东西就烦。”
舒念娇听他叫自己碍眼的小东西,只觉得心里万分委屈。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见外祖父,他为何这么嫌弃自己?
想着,“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外祖父瞟了一眼她,眼里是深深的厌恶。母亲直起身子,瞪了她一眼,轻声在她耳边说:“别哭了。”
舒念娇想停住哭,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完。
母亲恨恨地抬手,重重地给她一耳光。脸颊传来火辣辣的感觉,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舒念娇一下楞在那里。
“文娘,你这是为何?何必为难一个小孩子?”那女子款款地走到舒念娇身边,一把将她拉起,护在身后,冷冷地说。
舒念娇站在她的身后,身子忍不住瑟瑟发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和母亲一起跪着,还是应该就这样站着。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看了那女子。女子却不恼,反而笑了出来:“文娘,你就剩这点能耐了吗?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当年是你自己不懂事,非要离家出走,说什么寻找幸福。却落得这个下场。你要回来,就该亲自给爹爹请罪,告诉我们这孩子的爹是谁。”
空气一下子凝滞,舒念娇也紧紧地盯着母亲的脸,等着她说出答案。
杨氏是杨府庶女,自小性格刚烈,早年曾经深得老祖宗的欢心,虽是庶女,吃穿用度样样都和嫡姐没有差别。
杨氏十六岁那年,随杨怙出使真真国,在一棵梨树下,认识了一生中最爱的那个人。
当年梨树下,她回眸一笑,正好与一双深沉的墨眼对上,她在那双眼里看见自己的身影,从此便无法自拔。
回来后,便策划了一场私奔。可是事与愿违,珠胎暗结后,那人就不见了踪迹。杨氏只能顶着未婚先孕的骂名,带着女儿远走他乡。如果不是日子实在艰难,也不会卑躬屈膝地求着回来。
在舒念娇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父亲这个词。自小,她就与母亲相依为命,住在城郊破旧的棚屋里。棚屋很破旧,下雨天总是漏雨,到了晚上,她和母亲只能挑拣一处稍微干燥的地方,盘腿坐下,一直到天亮。
自小尝尽了生活的艰难,舒念娇比一般的小孩子成熟的早。关于自己的父亲,母亲不说,她也不问,这件事就这样拖了下来,她也不知生身父亲到底是谁。
此时,杨氏嘴角轻扬,露出一抹微笑,看着那女子,笑道:“你既然知道,又何苦再问。我,只说一句,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说着看了一眼舒念娇,一字一顿道:“念娇,你记着,你爹是个英雄。只是,他已经死了。”
死了?舒念娇站在那女子身后,身子一颤。她也曾想过这种可能,很多次想问个究竟,都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原来真的是这样的,她轻轻点头,泪水顺着脸庞留下,一滴一滴落在脚边的地板上。
那女子的脸色微变,横眉冷眼,笑道:“我是给了你机会的。既然你不珍惜,就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看在这孩子的面上,我就求爹爹准你回家。”
外祖父诧异地看着她,皱眉道:“干嘛还要她回来?这么碍眼的东西,看着就烦。”
那女子却笑着宽慰道:“爹爹,她既然回来了,总是要安排一下的。若是流落在外,总是不好的。这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大家都淡忘了。可是,若她流落街头,让人看去了,可不就笑话咱们。再说……”
再说什么?舒念娇好奇地竖起耳朵,等着她的下文。
“再说祖母对她那么牵挂。当年知道她走了,祖母一病不起,将息了半年才好。如今知道她回来了,却见不到她,岂不是又要病倒了?”
舒念娇第一次听人提起太姥姥,暗自思忖:太姥姥会因为母亲的离家而病倒,说明这位未曾谋面的老人家想必是很疼母亲的。她悄悄地瞟了一眼外祖父,观察着他的脸色变化。
杨怙听完,也不觉皱了皱眉,点头道:“你说的有理,还是你考虑周到。那就把西南角的三间厢房给她们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