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听罢,赶紧俯身磕头谢恩。外祖父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挥挥手,喊来一个丫头,道:“带小姐和小小姐去西南边的厢房,好生安置。”
杨氏站起身,再次行了一礼,向舒念娇走来。那女子拉着她的手,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些,将她的手捏得有些疼。
她吃痛,轻轻“哎”了一声,那女子才仿佛是明白过来,握紧的手逐渐松开,将她的手交到杨氏手中,再次微笑地看了她一眼。
当她后来进府,才知道那人就是自己的大姨母。一次在太姥姥的寿宴上,大姨母因为暴怒,给了她一个耳光。
丫鬟带着她和杨氏一路向着西南边的小院子走去。在路过花园的假山的时候,与一个清秀的丫鬟擦身而过。舒念娇的目光不觉就被吸引过去,她眨了眨眼睛,看着那个丫鬟怀中抱着的孩子——一个像瓷娃娃一样好看的男孩子——正是五岁的苏锦言。
那年的苏锦言虎头虎脑的,穿着一身红色金边绸子服,金色红边绸子帽,中间镶一颗上等玉石,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是个俊俏的孩子,府上人人都称赞他是个惹人爱的孩子。
可是舒念娇一点不觉得他可爱,她只知道,他那一身锦绣衣服,让她看花了眼。她不觉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鞋面已经很旧了,脚尖的地方还破了个洞。她将脚往裙子里收了收,想掩藏一下无处安放的不安。
苏锦言被丫鬟抱在怀中,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脚下的舒念娇,脆生生地问:“你是谁?”
舒念娇不愿意搭理他,加之有些认生,便嘟着嘴没有做声。她从那身锦绣衣服上移开目光,看了看杨氏的脸色。。
杨氏上前两步,伸手要去摸摸苏锦言的小脸。抱着他的丫鬟赶紧后退了一步,闪身避开了她的手。
杨氏面上尴尬,干笑了两声,柔声问:“你是苏锦言吧?”
“是,你怎么认识我?”
苏锦言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杨氏微笑点头道:“我是你的小姨。”
“小姨?”苏锦言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舒念娇,指了指她问:“那么,她是我的表妹?”
杨氏摇头:“不是。她是你的表姐。”
苏锦言皱了皱眉,摇头道:“我不要表姐,我要表妹。”
舒念娇对他使性子很看不惯。她记得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这天下的事情,哪能世事都如意?”他怎么就不知道?
那丫鬟见苏锦言闹起来,赶紧对着杨氏行了一礼,抱歉道:“我家少爷使性子,我们要赶紧去见夫人了。”
说着抱着苏锦言匆匆离去,苏锦言只留下一个好奇的目光就消失在假山后面。
西南边的小院子很是清幽,外边进来,是个月亮门,月亮门里头的院子,倒有三四丈来见方,院中栽了几棵梨树,掩住半边屋角,树底下一排三间屋子,两明一暗。
正是春日,院中的几棵梨树正开着花。这年的梨花比往年开得更盛,一树一树的梨花疯狂的盛开着。一阵风过,大片大片的梨花飘在空中,就像下了一片梨花雨。
那里本是客房,现在安排给杨氏母女。杨氏很喜欢这里,布置好屋子后,就拉过一张小凳,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绣着花,花瓣落在她身上,整个人就像是花仙子一样么美丽脱俗。
舒念娇也跑出来,高兴地绕着梨树转了几个圈,出了一身汗,有些累了。挨着杨氏蹲下,看着母亲一针一线慢慢地绣着。
阳光下,她看见小小的绣花针在一条白色的帕子上上下翻飞,一树梨花快要成形。
“娘,你怎么那么喜欢梨花?”
杨氏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眯眼看了一下院子里的梨树,遥远的往事再次浮上心头。仿佛面前落下了一阵梨花雨,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遇见了他。
“姹紫嫣红,只有它最素净。”杨氏喃喃地说,像是对舒念娇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杨氏看了看一地花瓣,忽然敛起笑,神情变得严肃。舒念娇不知为何,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她身边。自从进府,母亲就变得很奇怪,而且,还第一次当众打了他。
“念娇,你要记得,这里不比溪镇。凡事要谨慎。”
舒念娇狠狠地点了一下头,有些似懂非懂。她想了想,还是问出来:“娘,那个——中堂的那个人——”
她本想问中堂的那个女子是谁,一时没有想到合适的词,顿住了。不待她说完,杨氏就接口。
“是你大姨母。”
大姨母?舒念娇想起溪镇时从轿子里露出的那张脸。
“大姨母——她也是一品夫人,对不对?”
杨氏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佩服起这孩子的眼力,当时街边的匆匆一瞥,她居然就记住了她的长相。
“是的,她是一品夫人。”
杨氏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淡漠,舒念娇还想问些什么,却听得耳边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她回头,见一个穿着绿色罗裙的女子匆匆跑了进来。
“二小姐,你回来了。”
女子的声音里难掩欣喜。杨氏一见她,面上就露出浅浅的笑,舒念娇暗自揣测,她应该是母亲熟识的人。
杨氏从椅子上站起,走过去拉住女子的手,热络地说:“入画,看见你真高兴。我也是刚刚回来的。祖母她老人家怎么样?”
唤作入画的女子脸上笑意更浓:“老祖宗很想念二小姐,让我来叫小姐去东苑看看。”
她的目光停在舒念娇的脸上,眼前的小孩子面团一样的小脸,生得很是粉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这孩子眉眼像极了杨氏,她忽然明白过来。
“这是——小小姐?”
舒念娇躲在杨氏身后,抬头看了看母亲,杨氏拉过她,轻声道:“是呢,她叫舒念娇。”
舒念娇?这孩子居然姓了舒。入画心里一惊,真是难为她,还存着这样的心思,到底还是忘不了那个人呢。
杨氏看出了她的心思,笑起来道:“我早就该去看看祖母。劳烦你回去说一声,晚上就去。”
入画答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事,抱歉地说:“本想再跟小姐聊聊,可是老祖宗那边还有些事情,我得先走了。”
舒念娇看着她走远,好奇地问:“娘,她是谁?”
“是你太姥姥身边的丫鬟。”
那晚,杨氏将舒念娇好好打扮一番,拉着她走过曲折的回廊,去东苑看了太姥姥。
太姥姥坐在踏上,满头银丝,笑起来脸上都是褶子,眼睛被层层褶子包围着,目光里总是透着几分怜惜。
第一次随杨氏去给太姥姥请安的时候,舒念娇跪在太姥姥的面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嘴里还说着:“给太姥姥请安。”自然,这一切都是杨氏事先叮嘱过的。
“快起来吧,来我这边,让太姥姥看看。”
见她这么乖巧,太姥姥乐得嘴巴都合不拢,让她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她的年纪大了,眼神也大不如前,只有近距离才能看得真切。舒念娇生得白净,眉眼之间,隐隐有杨氏幼年的样子,太姥姥更觉得万分怜爱。命人给她端来很多点心,让她在一边吃着。舒念娇第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点心,小心地品尝着,生怕浪费了。
太姥姥微笑地在旁边看着她,眼里都是宠溺。
舒念娇正吃着,耳边传来太姥姥苍老的声音:“你慢点儿吃,还有很多。”
声音里充满了慈爱。舒念娇点头,嘴里还塞着一块绿豆沙,抬眼看她,见她的眼睛都笑弯了,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
舒念娇只觉得她实在是个很好的人,在心里一下子和她拉近了很多。
临走的时候,太姥姥又让人将没吃完的点心装进了食盒,让杨氏带回去。
杨氏推辞;“祖母,不必了。”
太姥姥却坚持道:“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重外孙的。”说着又温柔地看了一眼舒念娇。杨氏推辞不过,只得接过,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太姥姥会隔三差五地遣人来喊她们母女去东苑,实则是暗中接济她们。
一次,舒念娇和母亲一起去给太姥姥请安。照例,她在旁边吃着点心,太姥姥和母亲在一旁说着家常。
断断续续的谈话传入耳朵,她听得不是很真切,只仿佛听见太姥姥说:“文娘,你们母女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只要我还在,没有人敢拿你们怎么样。”
舒念娇抬头,见母亲眼底深深的忧虑。
太姥姥拉过她的手,叹息一声:“是杨家亏欠了你。”
母亲的泪扑簌簌落下来,倔强地摇头:“没有人亏欠我,都是我自找的。祖母,你年纪大了,不要替我操心。”
祖孙两个就这样哭作一团。
舒念娇也不知母亲在难过什么,只觉得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强忍着泪水,拉着母亲的衣袖,道:“娘亲,有我在,我也不会让娘亲受苦的。”
脸上还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她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出现两个小小的漩涡,看起来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