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劫余喝了好几杯酒,见他二人还是一言不发,不禁摇头。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江兄弟,其实万某有一事相问,不知道江兄弟方不方便?”
江万流回过神来:“万大哥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万劫余迟疑了片刻,目光落在琥珀身上,问道:“江兄弟是在何处遇见这只黑司命的?”
“黑司命?”江万流一头雾水,疑惑道,“你是说琥珀么?”
“它叫琥珀?”万劫余目光闪动,点头道:“琥珀,虎魄,虎之精魄,好名字……”
江万流目光一黯,声音有几分凄然:“实不相瞒,我是在悬崖边上发现它的,它的亲人遇害,无依无靠。它妈妈在临死前托付给我,要我好生照顾它。”
万劫余沉吟道:“看来江兄弟对它一无所知。也是,洪荒异兽只在《山河笔录》中有所记载,而且这《山河笔录》历时已久,多有散佚,当今之世,看过的人已经很少了。万某也是在白鹭城中看过几册残页,方才得知。”
他顿了顿声,又继续道:“其实这黑司命指的并非是哪一种异兽,而是指人!”
江万流闻言登时一惊,又听万劫余道:“据说这黑司命生于洪荒雪域之中,乃是修道之人精魂所化,十方无影像,六道绝行踪。得道之后,有改命之能,夺造化之功。”
江万流听到这里,不由皱起眉头,凝视着万劫余,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端倪:“他将我留下,便是为了琥珀么?”
正疑惑间,忽听万劫余轻叹了一声:“只可惜黑司命乃天生异种,难免招致世间俗物的怨妒,是以得道之前,常伴有劫数。江兄弟有缘与其相识,自也不是池中之物。只不过这世间福祸相倚,日后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江万流面上稍定,想到自己方才小人之心,随意猜度,不由生出些许惭愧,低头道:“万大哥费心了。”
然而万劫余语气一转:“只是万某还有一事不明。”
江万流一抬头撞见他的目光,吓了一跳,迟疑道:“什么?”
万劫余眉头深锁,目色沉凝,疑惑道:“琥珀虽然看起来筋骨饱满,但是骨架还未长成。而它举手投足之间隐含法度,精气旺盛不在一般修道人之下,实属罕见……”
江万流答道:“万大哥有所不知,琥珀它其实才五个月大……”
万劫余惊呼道:“什么?”
江万流点头道:“说来也是蹊跷,有天夜里,我不知怎的,脑内如电光石火,乱作一团,随后真气外溢,一发不可收拾。琥珀他是吸取了我的真气,方才长这么大的……”
万劫余一听此言,沉吟许久,道:“真气外溢?这么说来江兄弟你已然过了炼气之境,你说脑内如电光石火,那我问你,可否有一轮皓日洞彻幽暗?”
江万流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我醒来之后,确实觉得体内脉络清晰可见了。”
万劫余长笑抱拳:“恭喜江兄弟,你已突破了探玄之境。”
顾清颜本来默默静听,一听到这里,顿时惊讶道:“探玄之境?”
江万流也是似懂非懂,问道:“探玄是何意?”
万劫余道:“世人有云,修道不识探玄,则如盲人摸象,不识大体。便即是说,只有过了探玄,才算是真的入道。”
江万流又问道:“那万大哥是何境界?”
万劫余露出一丝苦笑道:“万某十年前已是探玄之境。十年之后,依旧如此。”
说完沉吟不语,只顾饮酒。
饮过几盏,忽地听见顾清颜出声道:“万大哥喝酒不碍事么?刚才听你说身体抱恙,命不长久,又是为何?”
“清颜姑娘有心了。”万劫余搁住酒杯,嘉许一笑,“实不相瞒,万某得的乃是真阴寒炁,身子奇寒,手足无力,这病平日里倒也没什么,只是一碰上阴寒的气候,便身如冰窖,动弹不得。”
他轻晃酒杯,望着杯中倒影,惨淡笑道:“酒么,尚能暖身,却是非饮不可的。”
顾清颜听他说的凄凉,担忧道,“那……可有解救的办法?”
万劫余黯然道:“世间如果什么事都有补救的办法,反倒好了。”
江万流问道:“万大哥在此处养病么?”
万劫余摇头道:“万某不过是避世而已。这病是越养越伤,不养也罢。”
三人恍然兀坐,仿佛都搁上心事。
这时候,夜气已慢慢从门外渗进来,一轮明月升上窗棂。
万劫余晃晃悠悠呷了一口酒,站起身来,指着窗中明月,缓缓吟道:“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吟罢叹了一声,只听江万流拍手道:“万大哥说的真好。”
万劫余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非也非也。江兄弟误会了,这首词不是我写的,乃是一位名为铁冠道人的前辈所作,万某无才也无命,诗成不称心,难登这大雅之堂。”
江万流露出些许尴尬,淡淡一笑,却听顾清颜惊讶道:“铁冠道人?那位前辈可是名作子瞻?”
万劫余眼中略过一丝惊异之色,抚掌笑道:“妙哉妙哉,清颜姑娘果然见识非凡。这位铁冠道人正是旭华之阁的故老阁主,澹台子瞻。”
顾清颜眨了眨眼睛:“我只知道这位前辈的清流剑法韵气超然,飘逸绝伦,却不知他还会吟诗作词。”
“世间庸人皆是以词掩其人,唯有这铁冠道人以人掩词,不落俗套,此人心性旷达,神气清健,剑术造诣更是超凡入圣,实乃风流人物。只可惜……”万劫余语意一转,眼底浮现痛惜之色,“只可惜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世俗争斗。”
顾清颜也叹道:“即便是他这般才望高雅之人,也不能免俗。”
万劫余喟然道:“浊世滔滔,若何避之?万某只愿枕石漱流,飞遁鸣高。”
江万流在一旁听了许久,半句也插不上,心中又是惭愧,又是佩服。忽听万劫余问道:“对了,江兄弟适才说好,不知你觉得好在何处?”
江万流一个猝不及防,慌了手脚,吞吐半天才道:“这个……这我倒是说不上来,只是听到那句石中火,梦中身,心里颇有些感触罢了。”
万劫余淡淡道:“梦中身,身似梦。江兄弟小小年纪,本该洒脱,可有什么苦衷么?”
江万流低低道:“不瞒万大哥,我也是家中蒙难,方才流落至此。”
“江兄弟与我遭际相同,着实可叹。”万劫余目色稍变,执杯道,“正所谓浮生倥偬,有缘萍聚,当浮一大白。来来,满酒!”
万劫余神采飘逸,江万流心中景慕已极,便执杯一饮而尽。
清酒入喉,江万流感到一阵快意。只听万劫余神秘道:“万某知道有一个地方,夜景甚好,两位想不想看看?”
“好啊。”顾清颜拍手笑道。
万劫余嘴角上扬,似醉未醉,长身而起:“二位不妨随我移步舍外。”
顾清颜欣然起身,忽然被人拉着胳膊,侧目一看,却是江万流。
只听他柔声道:“你脚伤没好,还是别乱跑了……”
顾清颜将他撇在一旁,故意不瞧他,奇怪道:“你是我什么人,走路都要管我?”
“我……”江万流一呆,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见她轻移莲步,施然而去,心道:“她久未提起,原来已经没事了。”
出了客栈,只见万劫余趁着酒兴,在青石的街道上歪歪斜斜地踱步,一边吟道:“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他脚下踉踉跄跄,好似醉得浑不知路一般,却不知为何,身后竟留下几道残影,在夜中叹也似地散去。
江万流心道:“万大哥也曾是个不羁的人物,如今却病骨支离,实在令人难过。”
正怅然之际,忽听顾清颜轻笑道:“敢问万大哥,何谓浊醪妙理?”
“问得好,问得好!”万劫余振声长笑道,“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失忧心于昨梦,信妙理之疑神;伊人之生,以酒为命。常因既醉之适,方识此心之正。”
“常因既醉之适,方识此心之正……”顾清颜听得连连点头,江万流却不解其意,当下扯了扯顾清颜衣袖,悄悄问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顾清颜皱了皱眉道:“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喝酒在于保全内心之道。”
这么长的一段话,被她言简意赅,半句便说出来了,江万流心中只有佩服。
三人徘徊而行,没过多久便来到一个翠峰环绕的小亭,万劫余轻咦了一声:“到了。”
江万流抬眼一看,只见小亭依山而筑,精巧雅致,亭上写着“与谁同坐”四个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