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江万流看了顾清颜一眼,见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便道,“麻烦开……两间房。”
“这个……”小二打量了江万流一眼,面露难色,“不知客官是要什么字号的厢房?”
江万流微微一愣:“字号?”
“没错,客官请看。”小二伸手向二人身后一指。
江万流循目望去,却见门口进来的地方,挂着一对楹联,上面写道:“到此皆是清流客,归路不知明月居。”
小二清了清嗓子道:“本店有‘清流明月’四字厢房,其中‘月’字房最为雅致,价钱也最贵。‘明’字房次之,‘流’字房又次之,‘清’字房最末,但也朴素清洁,当然价钱也最为便宜。”
“想不到还有这许多讲究。”江万流一句话在喉中转了一转,一时迟疑不决,心中想到:“听他如此一说,这里的房间大概都不会便宜了。这下可糟糕的紧。”不由陷入沉吟。
正当他犹豫之际,忽听顾清颜的声音响起:“那就两间‘流’字房吧。”
原来她见江万流一副踌躇的模样,暗暗好笑,知他为何窘迫,于是出声解围。她名中有个“清”字,江万流恰好有个“流”字,是以她对这两个字的厢房颇为中意。只是听小二所言,“清”字房未免有些寒酸,便要了两间“流”字房。
“好嘞!”顾清颜语声刚落,小二顿时笑逐颜开,吆喝道,“两间‘流’字房,一共六百两,二位付款请往柜台去。”
“六百两?”顾清颜正要解囊,闻言眉头一跳,不禁骂道,“两间房就要六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不想小二也是面色一沉,冷冷道:“本店远近存信,童叟无欺。客官既然嫌贵,不妨另投他处。”
原来这小二平日里接待的都是些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客,一掷千金的达官贵人。这来的是不是有钱的主,他一眼便知。本来他见江万流寒酸落魄,两手空空,已是心知肚明。之所以讲了这么多,无非是看在顾清颜还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面子上。此刻得知这位小姐也是囊中羞涩,登时便换了脸色。
“你!”顾清颜一怔,不由回忆起昨夜在潇隐村客栈的遭遇,立刻旧账添了新仇,一张俏脸气得煞白,扬声道:“你不让我住,本姑娘偏偏要住。”
“要住也行,银子拿来。”小二却是丝毫不惧,两眼望天,目中无人。
“本姑娘就不出银子,哼……本姑娘拆了你这家店!”顾清颜含着怒色,上前一步。
“想在我这里闹事?来人啊。”小二眼中精光一闪,啪啪拍了几掌,身后顿时冒出来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顾清颜已然气极,娇叱道:“怕你不成!”话音一落,手中长剑出鞘,堂内一抹白光骤起,周围人吓得一片哗然,纷纷趋避。
江万流见她拔剑,不由大皱眉头,上前将她拦住,低声道:“清颜,算了,我们找别处去吧。”
顾清颜听他唤自己“清颜”,心中稍微缓了几分,但转眼又瞥见小二那一副事不关己的轻蔑神色,蓦地无名火起,推了江万流一把,冷冷道:“你别管。”
不想一推之下,并未推开,反倒让江万流挽住手臂。江万流对她的脾气也是无奈,只有俯在她耳边道:“算了。”
顾清颜芳心一颤,一时也不知该是害臊还是责骂。终于一咬嘴唇,顿足道:“你个呆子,就会服软。”
二人拉拉扯扯,将要走出店门,忽听身后小二讥笑道:“世风日下,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不成体统,出门不带钱也倒罢了,还和一个野男人拉拉扯扯,端的好没教养。”
“你说什么?”江万流脚步顿止,回头喝道,眸中似掠过一道冷电。突然门口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咆哮,一只漆黑的野兽澄目圆睁,夺门而入。
原来琥珀在外等得久了,已是颇不耐烦,忽地听到江万流怒叱之声,爪子一按,便如平地掀起一阵黑风,猛扑进来。
“妈呀!”小二吓得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抖抖索索地道:“没……没……我什么也没说。”
这时围观的人群之中有人轻轻地惊咦了一声。
“我们走吧。”江万流不愿再生是非,搁下一句,转身便行。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这位小兄弟,还请留步。”
江万流心中不耐,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满脸病容的中年男子迎面而来,男子背负琴囊,一身灰衣,形影飘摇,有如离群孤鹤一般,正向江万流拱手。
江万流皱眉道:“足下留我何事?”
那位男子苍白的病容中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摆手对小二道:“麻烦给这两位小友开两间‘月’字房,费用出在万某人身上。”
小二从地上爬起,看看那位中年男子,又看看江万流,吞了吞口水道:“既然是万大官人开口,自然好说……”
话未说完,那位男子敛袖伸指,点了点正伏躯按爪的琥珀,低声道:“再有,你刚才冒犯了这位黑脸的兄台,去准备二斤剔骨鲜肉来,万某代为赔罪。”
小二嗫道:“这……”
中年男子道:“你照做就是。”
小二诺了一声,连忙吩咐左右。
江万流见事已了结,不愿多留,拱手道:“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了。”
中年男子淡淡笑道:“江湖儿女何必客套。”
“只是……”江万流本想推拒,但见他气度不凡,心中也生出一丝结识之意。然而男子出手太过阔绰,一开口便是“月”字房,这“流”字房已经要三百两一间,那“月”字房又该贵到哪里去?江万流不敢去想,心中一时犯难,踌躇道:“只是无功不受禄,还是不劳先生费心。”
中年男子轻轻一叹:“你不必拒绝我,万某别无所图。万某风烛残躯,不过是一脚踏进坟墓里的人,世情皆已看淡了。刚才所言,无非是想死前多交几个朋友罢了。”
言罢转身折返,还未见他如何抬腿,转眼便落回原位,笑着向二人招手:“请坐。”
二人见他露了这么一手,面面相觑,眼中惊疑不定。
中年男子拾起酒杯,见二人迟疑,又道:“不必拘谨,请坐。”
江万流这才落座,却听顾清颜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他日也好登门拜谢。”
此话一出,中年男子面露几丝不悦之色:“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那男子将杯酒抿了一口,才道:“在下姓万,草字劫余。这万呢,乃是万流无暂停的万,劫是劫尽天地倾的劫,至于这余嘛,便是区区了。二位倘若不弃,便叫我一声万大哥就好。”
他话音刚落,便听顾清颜悠悠道:“逍遥三弦际,万流无暂停。哀此去留会,劫尽天地倾。万大哥的名字实在是非比寻常啊。”
万劫余眸中一亮,笑道:“姑娘说笑了。万某的名字乃是家师所起,万某幼时家中蒙难,家师当年路过,怜悯我孤苦一人,便将我带到师门,取名劫余,乃是劫后余生之意。”
他说到这里,捧起酒杯道:“想不到姑娘胸藏文墨,却是万某卖弄了,自罚一杯。”
言罢一饮而尽,又道:“不知姑娘做何称呼。”
顾清颜淡淡笑道:“小女子顾清颜。”
万劫余颔首道:“原来是清颜姑娘。”目光落到江万流身上,又道:“那这位兄弟呢?”
江万流见他面容灰败,但襟怀坦白,言语磊落,心中已有几丝好感,抱拳道:“在下江万流。”
“江兄弟。”万劫余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微笑道:“江兄弟能有清颜姑娘这位红颜知己,着实令人羡慕。”
“这个……”江万流毕竟脸薄,面上一热,正了正神色道,“其实,我与她相识也不过一日。红颜知己这个……哎哟!”
顾清颜本来听见“红颜知己”四个字,嘴角已露出一丝笑意,忽然听见江万流这句,顿时气闷不已,伸手便在江万流腰间狠狠拧了一道,疼的他斜眉歪嘴。
江万流大呼吃不消,皱眉道:“你!”
顾清颜面如寒霜,冷冷道:“你敢骂我一句,我就不再理你。”
江万流口中一窒,半晌说不出话来。
万劫余瞧着二人斗气,颇觉有趣,哈哈笑道:“江兄弟,这可是你的不对了。”
“我?”江万流又是一愣,看着万劫余,却见他点头道:“这茫茫人海之中,有人一见如故,相逢恨晚,而有人呐,即便见过千面,总也到不了心里去。”
顾清颜见他出言提示,脸上嫣红一片,埋怨道:“万大哥!”
万劫余哈哈一笑:“顾姑娘天然性情,有如清水芙蓉,出尘不染。江兄弟福缘不浅,当好好珍惜才是。”
江万流本是后知后觉之人,此时终于恍然,悄悄望了顾清颜一眼:“莫非她……”
顾清颜心旌未平,见江万流瞧来,冷哼一声,别过螓首。二人俱是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