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轻烟在湖畔升起,腾入半空,被风悠悠地吹散了。
火焰摇曳,劈啪作响,顾清颜坐在篝火旁边,两手托腮,静静地看着江万流将几尾青鲤收拾停当,忍不住出声道:“好了没有啊,都快饿死了。”
“很快了。”江万流连连点头,只见他拿短剑轻轻在鱼身上划了两下,手指一捏一提,扯出两根白筋。
顾清颜奇怪道:“这是做什么?”
江万流将其丢到一旁,解释道:“这是鱼筋,不除去的话,腥味就太重了。”
顾清颜脸上将信将疑,抱着肚子道:“那你好了没有啊。”
江万流听她语气,俨然便是一个没长大的女孩,无奈摇头道:“就好就好。”
只见他拿竹签将鱼串起,小心地放在火上炙烤。
顾清颜瞧他手脚利落,不禁问道:“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她初涉江湖,未尝疾苦,全然不知这江湖之中,有人为了填饱肚子,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做一做的。
江万流泛起一丝苦笑,并不作声。他本是佛家子弟,向来不沾荤腥,但是独自一人在这荒野中谋生,还要照顾琥珀,又岂有不杀生之理?
没过多久,一股喷香的味道传到了顾清颜的鼻端。顾清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腹中被香气勾动,咕咕作响。
江万流见她一脸馋相,天真流露,乖俏可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嘴角露出笑意。
哪知顾清颜突然板起面孔,嗔道:“你看我干嘛,忙你的去。”
江万流笑容不由一僵,暗道:“女孩儿的心思当真好难捉摸。”于是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继续忙活。
过不多时,鱼身渐渐变得金黄,江万流凑前闻了闻,笑道:“好啦。”
顾清颜轻轻地“嗯”了一声,身子却静静坐着,一动不动。
她先前急不可耐,现在反倒如此忸怩,江万流好生奇怪,不由问道:“怎么了?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却不知,顾清颜即便性情跳脱,不拘小节,但说到底还是个女儿家,刚才饥肠辘辘的声音被江万流听到,心中早已羞窘无地,只盼着江万流别再问起。
顾清颜面上一阵难堪,心中骂道:“臭呆子,不知好歹!”于是赌气般夺过烤鱼,正要张口,却听江万流道:“等等!”
顾清颜眉间一寒,瞪他道:“又怎么了!”
江万流虽然知道她喜怒无常,但仍不免吓了一跳,讷讷道:“小心烫……”
顾清颜闻言双颊泛红,“哦”了一声,撩起长发,轻轻地吹了几遍,方才下口。
入口之际,只觉得鱼鳞香脆,鱼肉甘甜,虽没有什么复杂味道,但清香滑嫩,使人胃口大开,加上她腹中空乏,一时竟觉得过去尝过的那些山珍海味,在这小小的一串烤鱼面前,似乎都黯然失色了。
她惊讶地看向江万流,江万流腼腆一笑,小心问道:“是不是不好吃,没什么味道?”
顾清颜摇了摇头,又点头道:“不是的,我很喜欢。”
她语气这般诚恳,江万流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道:“你喜欢就好。”
说完他收回目光,接着忙活。琥珀在旁边睁着一双大眼望他,不满地吼了几声,江万流摸了摸它的额头,笑道:“不急不急,就到你了。”
二人吃过饭,已至日中。
江万流收拾完地上残迹,忽听顾清颜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江万流呆了一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久处山林之中,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看着眼前群山苍莽,便如他思绪一样茫然。
“能去哪儿呢?”他的目光越过远山,似乎看见了屹立在荒野之中的巍峨山峰,天烛殿,地穷宫,从极之渊……他晃了晃头,终于无奈地发现,自己原来无处可去。
顾清颜见他愣愣出神,知道他大概是想到了他的父亲,想来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自然也是随遇而安,自己问他去哪儿,不是使他难堪吗?她自知失言,埋怨自己道:“好端端地提这个干嘛?”
二人相顾无言,一时陷入沉默。
却见江万流摇了摇头道:“不说我了,姑娘你呢?你打算去哪?”
“我啊?”顾清颜秋波一转,露出一丝微笑,“我当然是去哪儿都没问题啦。天南海北,想去哪去哪,谁也管不着我。”
江万流眉间微皱:“你家人都不担心你么?”
顾清颜撅着嘴道:“他们忙着呢,哪有功夫担心我。”
江万流淡淡地惊疑了一声:“哦?”
顾清颜轻轻叹一口气,悄悄地道:“其实这次我是偷跑出来的。一个月前,宗里的长辈忽然带着师兄师姐们坐船北上了,爹爹跟我说,这次是有正经事要办,可不是游山玩水,说我一个女孩子家,路上多有不便,就不带我去。他们一走,宗里连个陪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但是啊……”顾清颜忽然抬起脸庞,大眼忽闪,得意道,“他们不带我去,我就不能自己出来游山玩水么?于是我就趁着宗里没人,偷偷一个人跑出来了。”
她说到这里,嘴里哼了一声:“我爹回来若是发现我不见了,想必也不会着急的。”
江万流闻言失笑道:“怎么会不着急?”
顾清颜别过头去,凝视着地上的石子,淡淡道:“着急最好,不着急也没关系……都和我没关系。”她说到最后一句,脸上似有委屈神色。
江万流叹道:“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让家人为你担心,总是不好。”
顾清颜冷哼道:“才不要,我一回去,我爹就要我学这个学那个,我在家里好不自由。况且我偷跑出来这么久,回去他肯定要关我的禁闭。”
江万流心知劝她无用,也就不再多言。环视四周,却见山水勾连,荒无人烟,他不由心道:“这附近没有人家,她一个女孩,露宿在林野之间,怕是多有不便。”于是扬声道:“顾姑娘……”
他话音未落,只听顾清颜皱眉问道:“你叫我什么?”
江万流愣愣道:“我叫你顾姑娘。”
顾清颜沉吟了一会儿,使劲摇了摇头:“顾姑娘听起来好生古怪,你不许这么叫我。我娘常叫我颜儿,不过你也不能这么叫。你就叫我清颜好了。”
“哦,清颜姑娘……”
“臭呆子。”顾清颜闻言大是泄气,暗怨一声,板起脸道:“你想说什么?”
江万流迟疑了一会儿道:“清颜姑娘,眼下天色暗得很快,夜间湿气又重,你不必冒着风露,在山中留宿的。我听说蜀州城离这里不过六七里路的样子,咱们倘若脚程快些,日落之前便能赶到了。”
顾清颜心里一突,怔怔道:“咱们?你也去吗?”
江万流目光转处,见她似乎有些惊喜一般望着自己,玉肤花貌,美目流盼,江万流忽觉自己的心跳像是漏了半拍,忍不住冲口说道:“你去哪,我自然是陪你。”
顾清颜双颊一热,啐了一声:“呸,谁要你陪。”
江万流回过神来:“你脚伤还没好,我若是不陪你的话,走到明天也不见的能到……”
顾清颜白他一眼,提起声音道:“好啊,就你最有良心!”
江万流被她吓了一跳,心道:“良心我自然是有的,但她到底在怪我什么呢?”
二人没说几句,又沉默下来。这时一阵微风吹来,吹散了她的发丝,她捻起发尾,嘴里轻轻哼着昨夜的曲子,只是词儿却大不一样:“青山转,转山青。溪云初起梦方消,春风怜芳草。少年人,人年少,当年不知春衫薄,只为伊人笑。”
歌声伴着流水,缓缓荡去。江万流听了一忽,蓦觉心绪翻飞,脸上涨红一片,连忙扇了自己一个巴掌,默念道:“阿弥陀佛,佛祖爷爷,对不住,对不住……”
顾清颜面容古怪道:“你瞎嘀咕什么呢?”
江万流连忙甩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顾清颜扑哧一笑,轻骂道:“呆子。”
江万流望着她音容笑貌,只觉得心思飘荡,宛在云端,几难自持,只好收回目光,背身道:“清颜姑娘,这日色不早,咱们莫再耽搁了,还是赶路要紧?”
“奇奇怪怪的……”顾清颜暗暗疑惑,嘴里答应道:“好吧。”
二人于是拣僻静小路,徒步慢行。
顾清颜脚伤未愈,一路上眉间颦蹙,江万流看在眼里,却又不好同昨夜那般唐突佳人,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了下去。
顾清颜见江万流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也颇为烦闷,她在家中受惯了别人体贴奉承,眼下却被江万流冷落一旁,况且脚上还带着伤,不由撅起嘴来,故意找江万流的茬:“你走那么快干嘛!”
江万流回头道:“不快些,天黑前就赶不到了。”
顾清颜气鼓鼓道:“你就不能……”她话音刚落,忽然一个毛绒绒的物什拱了拱她的腿侧。顾清颜低头一看,只见一双铜铃大眼正望着自己,却是琥珀。
琥珀鼻中喷了一口气,向她示意,顾清颜吃了一惊,迟疑道:“你要背着我么?”
江万流闻言心中一突,脚步顿止,道了一声:“也好。”
过了半晌,哪知身后毫无动静,忽听顾清颜噗的一笑:“我又没有和你说话。”
江万流满脸疑惑,回头却见顾清颜坐在琥珀背上,腮上浮着一点红晕,笑盈盈地看他,眼中满是揶揄之色。
“原来……”江万流尴尬地转过头,道,“这样也很好。我说过的,琥珀它待人很好……”
顾清颜面有得意之色,摸了摸琥珀的额头:“我知道。它这是将功折罪呢,是不是啊琥珀?”
琥珀似乎不习惯别人摸它,忍不住撇开头去。
顾清颜顿时不悦,喊道:“你……”
不待她说完,琥珀忽然迈开步子,疾驰而出。顾清颜吓得惊呼一声,紧紧抱住琥珀脖子,轻骂道:“你又欺负我!”
江万流忍俊不禁,笑着摇头,见她渐行渐远,也足下一点,施展身法跟上。
他们沿着盘肠小道,迤逦而行,不知不觉中,日已垂暮。
江万流脚程自是不慢,琥珀虽背负一人,却足下生风,如履平地,唯独顾清颜一路颠簸,发丝凌乱,憋了一肚子的气。
他们出了山谷,又入群山,行了约有半个时辰,眼前蓦地一亮,只见远远一道深河奔涌东去,其上是苍崖云树,设有云梯栈道。
栈道曲折,碧树如烟,江万流指着那白云隐处,喊道:“蜀州城应该就要到了。”
二人踏上栈道,脚下寒风袭来,汗毛倏起。江万流回头一看,只见顾清颜目光凝视着脚下,呼吸急促。不由出声提醒道:“别看下面。”
顾清颜抬起头,玉容一片苍白,轻抚胸口道:“好高。”
江万流安慰道:“你若是害怕,就闭着眼睛。”
其实琥珀脚步颇为稳健,仅在抬步之间,略有摇晃。若是平地倒没什么,但在悬崖之间,免不了令人心摇意乱。
顾清颜连忙合起眼睛,深吸一口气,抱住琥珀。寒风掠面,她便觉自己身在风流云聚之中,仿如腾空,心下一片瞿然。
这般恍恍惚惚,仿佛只过了片刻,仿佛又过了很久。忽听江万流笑道:“我们到了。”
顾清颜睁开眼睛,只见眼帘之中,一排城墙与群山相连,隐现出楼角飞檐。山崖巍然高耸,古朴城墙筑在崖间,披覆残霞,如在画中。
时近黄昏,未到黄昏,群山环绕的蜀州城,在日色膝胧烟雾迷蒙中下起了毛毛细雨。
一条青石板铺成的长街沿着山势起伏,两旁栈铺林立,鳞次栉比。连绵不尽的屋顶上,罩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夕阳之下反射出一种昏暗的颜色。
正是日暮已沉,晚灯未明的时分,慵懒的唱曲声从沿街的那一片青帘中传了出来,使经过的人不免产生几分醉意了。
江万流与顾清颜打着伞,走在一道虹桥之上,这虹桥搭在山腰之间,有如长蛇缠绕,勾连左右。江万流举目望去,喃喃叹道:“这十里长街果然是长得很,只是不知建在这群山之间,又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了。”
顾清颜依依跟在他身畔,闻言秋波闪动,无奈一笑。这一笑似乎在埋怨他未见世面,大惊小怪。
江万流未见世面是真,大惊小怪却是假,只听他继续道:“我听人说,蜀州城外有一片冷华林,就在这长街尽处。你如果有兴致,我们不妨去看看。”
顾清颜皱眉道:“这冷华林听起来冷冷清清,无情无绪得很,我不喜欢。”
江万流没有想到她想也不想,便直接拒绝了,顿时一愣。怔然之间,忽地瞥见路过的每个行人,尽带着奇怪的眼光打量他们。
一个轮廓清秀却衣屡不堪的少年,和一个花颜玉貌却骑着一只黑豹的少女,并肩偕行在这漫漫长街之中,若不引人侧目,反倒奇怪了。
顾清颜被人瞧得双颊发烫,垂下臻首,低声道:“眼下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落脚要紧。”
江万流也被人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声道:“也是也是……”
说着目光在街上游梭了几番,蓦地只见,前方不远之处,一座高阁悬于半山之中,飞檐挑月,青萝垂壁,瞧来并不奢华,只是一派清雅逸秀,令人心生好感。
他暗暗点头,拿手一指:“不妨就那里吧。”
顾清颜循着他的指尖一望,只见那阁楼上写着“清流明月居”几个大字,心道:“清流明月居?听起来倒是一个别致的地方。这呆子眼光倒是不差。”
当下微微一笑,道:“你拿主意就好。”于是便任由琥珀背着自己往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