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景脸上带着漠然神色,长袖一撇,暗夜枪滚落地上,铮然作响。
冷均凝目不语,面色愈加严峻,看似伫立不动,实则蓄势已久。
枭景并不看他,冷冰冰地扫视了一忽,转目向万劫余望去,见他同样是严阵以待,忽然面色稍缓,嘴里逸出一声轻叹:“万先生,老夫心中藏有一惑,不知先生可否解答?”
万劫余心中微微一愣,但面上却不动神色,略抱一拳道:“枭堂主有何疑惑?晚辈倾耳相闻。”
枭景沉吟了片刻,望一眼云天,缓缓说道:“人至暮年,方才明白‘老来忽梦少年事,移剑行伐羌鼓寒’这句话的分量。老夫少年执剑,掌持家业,为争权反目,为局势设谋,时至今日,已然杀人无数。”
枭景眼中浮过一片刀光剑影,但转瞬即逝,他目光直视万劫余,眼眸依旧深邃,轻叹道:“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是江湖中人,自然免不了杀伐决断。但仔细想来,杀到何日,方才够数呢?”
万劫余听到此处,忽然一整容色,道:“枭堂主此时醒悟,寤寐增叹,仁心为怀,或未晚也。”
哪知枭景听后,淡淡一笑,摇头道:“非也,不是未晚,而是太晚!老夫半生谋划,何曾给自己留过退路?是非成败,自由他人评说,只不过,老夫参悟半生,未能参悟一个字。”
万劫余疑惑道:“什么字?”
枭景语气一顿,沉声道:“劫字。”
“劫字?”万劫余微微皱眉,“道家谓天地改易,乃是一劫。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天地面前,又有何资格妄谈劫字?”
枭景连连摆手道:“你又错了,天地在于我心,既然天地成毁,是为一劫,那么凡人怨旷生离,孤魂溘尽,为何不能算作一劫?”
“即便算作劫数,又能如何?”万劫余目光灼灼,“枭堂主应知这个劫字,右部为力,而左部为去,以力去之而不得,徒唤奈何?”
枭景神情一动,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之色。
万劫余又道:“所以凡人之劫,也是天数,恐非人力所能左右,枭堂主又何必劳心呢?”
枭景略微沉吟,半晌才道:“实不相瞒,老夫近日来心烦难寐,怅然若失,偶尔得睡,则又乱梦纷纷,反增疲倦。”
万劫余问道:“不知枭堂主梦见了什么?”
枭景道:“老夫梦见一片刀林剑阵,尸山血海,乃是幽魂聚集之处。”
万劫余眉间一跳,凝声道:“正所谓梦神为吉,梦鬼为凶。枭堂主杀心过重,死气缠身,应当多积善行才是!”
“梦见鬼确实是凶兆,”枭景点了点头,语气忽地一变,“但倘若梦见的不是别人,而是死去的先人,又该作何解释呢?”
万劫余目光沉凝,眼角已有冷意。
枭景又道:“老夫梦见我枭家先人,合葬于悬崖之上,天地为墓,其状实在是惨烈。老夫寥寥半生,熬尽心血,若不为其收敛尸骨,且不说心烦难寐,恐怕是死亦难安。”
万劫余语气冷冽,立即便道:“先辈之事,万某不敢妄听,更不敢妄言!万某只知,当年枭家先人觊觎我派功法,造谣中伤,诋毁我派声誉,而后更联合各派,将我派先人逼至云荒崖之上,此等行迹,难道是敢做不敢当?”
枭景忽然笑了起来:“万先生莫要动怒。老夫此番前来,自然不是来辨是非公道的,前事已了,多言无益。万先生,老夫与你聊了这么久,可算是给你几分面子,老夫还是那句话,今日入阵,你让是不让?”
他说到这里,斜眼睨视,竟有几丝张狂之色。
万劫余正声道:“先前不让,乃是顾虑家师安危,如今不让,却是为了先辈冤屈!今日但有万某一口气在,诸位便别想入阵!”
话音刚落,便听冷均在身后道:“冷某今日豁出命来,愿与你同生同死!”
万劫余回目一望,正好瞧见冷均恳切目光,心中顿生相惜之感,洒然一笑。
“好好!”枭景轻轻抚掌:“既然如此,二位不妨一起上吧,也好省去麻烦。”
冷均咬牙怒视:“枭景老贼!”正要发作,忽然被人按住肩膀。
冷均一挣之下,并未挣出,却听万劫余轻声道:“非常之时,切莫计较。”
冷均顿时沉敛几分。
枭景张目一望,见他目中精光灼灼,望着自己,片刻不离,再见万劫余紧攥剑柄,四处扫视,似在思索对策,不由嘿嘿一笑,纵跃而出,喝道:“姓冷的小子,方才在谷中不过是出手试探,现在可要小心了!”
猛一举袖,掌底呼啸不止,声落掌落,掌力如带千钧!
冷均并无惊色,面色一沉,稍退半步,挥剑反击。他心知枭景掌力诡异,不敢硬抗,大喝一声:“翠屏环列!”
剑影有如重峦叠嶂,拔地而起,恍惚中已成合围之势,封住枭景退路。枭景掌风落处,铮铮作响,竟是金石之音。
枭景面色稍异,微微挑起唇角,眸中闪过一丝怀念之色,点头笑道:“好好!数十年前,老夫也曾领教过此般剑道,昔人风采,至今未忘,说起来,这把冷山魂的主人,与老夫也算是旧友了!”
冷均挑眉喝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枭景笑容顿止,凝目道:“难道你并非是得到重山兄真传?”
冷均道:“冷某所学,家师亲授,不知你口中说的重山兄却是何人?”
枭景疑惑道:“那你这把冷山魂从何而来?”
冷均沉声道:“此剑乃我从剑冢中侥幸寻得。”
枭景神情一顿,随即叹道:“原来已经死了……”
说话之间,两团人影纵地纠缠,掌剑相击,连响不绝。枭景眼见冷均招式起落之中,隐约有几分迟滞,暗暗点头道:“这小子还未参悟举重若轻这四字。”
枭景淡淡道:“这峰峦拔地六式,不是你这般使法!”
冷均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道:“枭堂主此言何意?”
枭景却不答他,自顾吟道:“凌烟冠剑应无尔,日落秋山拥翠屏,这第一式,翠屏环列,萧杀红尘,意气凌云,乃是绝人生路的剑法,似你这般迟疑不决,如何能够杀人?”
冷均心中登时一惊,手中立即换招,剑势大起大落,参天破日,却是一招云崖摩天。
枭景摇头长叹,手中随便应付,又道:“这第二式,云崖摩天,冷峻缥缈,傲啸山河,配上这把冷山魂,应是威力绝大,而你偏又慢慢吞吞,起举不定,端是辱没了手里这把奇兵。”
冷均见他随手应对,侃侃而谈,却偏偏切中要害,好似对自己路数了然于怀,心中不禁有些忐忑,怒道:“那这一招又如何?”
言罢挥剑上劈,使一招拔山举鼎,扑杀过来。
枭景目光一动,点头道:“蓄势不错,但在力道把控上便差了许多!有道是,拔山扛鼎俱乌有,英雄骨朽,你这招若是让重山兄看到了,怕是要揎拳捋袖,非得揍你一顿不可。”他说话之时,面容悲怆,满是苍凉之意,倒没有要揎拳捋袖的架势。
冷均跃出几步,上下打量了枭景几眼,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股畏惧之意,道:“枭堂主目光如炬,冷某佩服,不知还有什么指教?”
原来枭景方才说的那几句话,不经意间便点破了冷均多年以来的疑惑,令他豁然明朗。冷均纵使心中不甘,但也知道此人若要击败自己,实非难事,当下沉住心思,按兵不动,假意指教,实为拖延。
哪知枭景忽然冷笑道:“小子,你可知道,这峰峦拔地除六式之外,还有第七式?”
冷均大惊失色,喝道:“你说什么?”
枭景仰面一笑:“这第七式便是,五岳为轻!”
枭景笑声方落,便见黑影一掠,顷刻近了!枭景枯掌翻飞,越来越快,初时有如峰峦耸立,到后来竟如万千浮云,浩荡无边,冷均目光顿时直了,耳边却听枭景淡淡道:“凌厉五岳,忽入浩渺之云,势何壮哉,意何悠哉!”
枭景掌风呼啸,汹涌澎湃,阁中刹那间被其掌势笼罩,冷均身躯一颤,心生绝望,眼见枭景飞驰而来,竟生不出丝毫抵抗之意。
忽然间,手中阔剑传出一阵急剧的颤声!
“呛啷!”
黝黯的重剑之上霍然间云纹大亮,即便是在日色当中,依旧刺目生痛。冷均心中一凛,但见冷山魂颤动愈烈,吟啸不绝,散发出惊人战意!不由暗自惭愧道:“冷某连这把剑都不如,真是汗颜!”
随即猛一抬首,大叫一声:“死得其所,岂不快哉!”
他呼喝之时,扬眉瞬目,跨步而立,肩耸似鹰,目凶如豺,瞧来颇为可畏,举剑格出,一往无回,竟似要与其同归于尽一般!
枭景心中暗叹,掌下却毫不留情,掌力猝发,惊云骇日,飘疾而落!
正值此时,忽地飘来一个清瘦人影,只见万劫余手持古尘剑,剑如劲风骤雨,飒然飘至!
冷均喊了一声:“大师兄!”语气中既惊又喜。
万劫余笑道:“说好是二人同上,枭堂主一来便只对付我师弟一人,岂非太狡猾了些?”
他说话之中,已疾出数剑,同冷均的重剑交叠,相辅相成,倒有几分五岳傍昆仑,云消一峰青之感。
原来二人所学剑法,一者轻逸,一者沉钧,本是大相径庭的剑术,但今日见了枭景的那招“五岳为轻”,万劫余忽然灵光闪过,将二人剑法合于一处,竟隐约也有了几分“五岳为轻”的架势!
冷均压力大减,心中一动,恍然道:“原来如此!”
一直以来,他本以为门中两套剑法,格格不入,有如水火难容,谁曾想今日竟能合于一处,且威力大胜寻常,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心中犹在感叹,忽听万劫余低声道:“云山浩浩归何处?但见风起岩窦。”
冷均面色微变,双眉顿时一轩。
万劫余又道:“五行四柱,日影偏西,三步之内,自有龙蛇飞动……”
万劫余突然凝声道:“去!”
话音一落,忽见冷均跃出三步,脚下在石柱上疾点数下,而后回身出剑,长驱直入!
枭景眼角一跳,大惊失色,纵身后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