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山城，显得更加宁寂了。苍茫的街市横亘在紫凝色的天幕下，一阵足音跫然响起，纤长的影子缓缓地移了过来。
天上几抹灰白的云影在悠悠浮动，房檐上落下明暗不定的光线，使他俩看起来如同是一对梦游的人。他们默默的走在黑暗中，将影子融进了清冷的景色里，虽是一路无言，但他们俩的脸上却隐约透着一丝温柔神色。
在这样的街道上漫步，便觉得天地之间，只有身旁的人才是彼此的依靠。顾清颜只希望这街道更长些，月色更亮些，好让她一点点拂去心里的那点灰尘。
远处传来的打更声，那一下一下的梆声仿佛敲到了她的心上。
街边隐约传来伶人咿咿呀呀的曲声，唱着的乃是男女间痴云腻雨的曲子，顾清颜听到那一句“关山远隔情何痛，往事如烟怨碧翁。”便觉得一股愁绪淹过了心胸。
江万流感到身旁女孩抓紧了他的手臂，将温暖的身躯紧挨着他，显得十分软弱。他忍不住向她看去。
许是见他瞧来，顾清颜楚楚动人的目光里闪过一抹怯意。
江万流心中一动，问道：“是不是累了？”
“没有。”顾清颜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心里难受。”
江万流端详着她脸上神色，轻叹了一口气：“你在想万大哥的事么？”
“是啊，我在想……”顾清颜侧着脸庞，幽幽道，“我在想，万大哥真的是好福气，我羡慕他，能有这样生死相随的红尘知己，这辈子都没有遗憾了吧。”
江万流暗暗点头，心道：“她平素待人虽凶，但心肠总是柔软。”不由对她微微一笑。
“但是，那位姐姐未免太可怜了，万大哥只想着逃避，却伤害了别人。”顾清颜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其实，若能和所爱的人共度余生，哪怕只有一天，又有什么关系呢？倘若换做是我，我一定不会逃避的，既然命运是这么安排了，又何必自寻烦恼呢？只要两个人开开心心的不就够了么？”
晚风吹动了她额间发丝，露出那张她蔷薇似的脸颊，粉红粉红的，柔和中透着一丝严肃。
江万流惆怅地道：“你也知道，万大哥他的苦衷……”
顾清颜低下眼眸，道：“我当然知道他的苦衷，但我仍然替那位姐姐感到难过。”
她顿下脚步，望着天边的明月：“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世间最苦的，都是有情人。”
江万流怔住了，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竟如此令他心动。他的目光随她望去，只见一轮明月掠过浮云，清辉如水，好似情人的眼波。
江万流犹豫了一会儿，喊道：“清颜……”
顾清颜淡淡地应道：“什么？”
江万流指着那轮月光，缓缓道：“你看这天边的月亮，虽然常常隐入云里，而且……而且也不是很亮，但是我们望着它的时候，仍然觉得心里头有些许的安慰，你说是么？”
顾清颜回过头看他，目光中透着几分疑惑。
江万流又道：“万大哥他漂流人海，背井离乡，但是倘若……倘若那位姐姐始终没有听到他的死讯，想着他此刻仍在这世间的某处，同望着一轮月光，心里多少也会好过一点吧？”
顾清颜呆了呆，檀口微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江万流继续道：“而且两个人相守，就好比在一间屋子里守着烛光。烛光虽然很亮，但总有熄灭的时候。有时候……甚至一阵风就能吹灭了。等到了那个时候，留下来的或许就只有那一缕烟了……”他一语及此，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僧人在他面前自焚的模样，心中隐约作痛。
语声未散，只见顾清颜一言不发地到台阶上坐下来，紧紧抱住膝盖，将脸儿埋了下去。
江万流见她这样，便埋怨自己说错了话，挨着她坐下，软语道：“清颜，我刚才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但他不说还好，一说之后，女孩的肩头忽然一阵颤抖。江万流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安慰，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顾清颜抬起头来，双目滢滢，脸上似有泪痕，只听她涩声道：“但我宁愿要那一缕烟，也不要天边的月亮。月亮好远，让人心里好冷。”
“她怎么今夜如此感伤，难道她不知道，这世间原本就是这么冷的。”江万流擦去她脸上泪痕，心中叹道，然而嘴里却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了，你什么都不知道。”顾清颜恨恨地道。
江万流大感无奈，气馁道：“好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顾清颜却将头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过了许久才听见她幽幽地吐出一句：“嗳，呆子……”
江万流思绪起伏，红着脸支吾道：“什么？”
顾清颜低眉嗫嚅道：“那个冷华林……”
江万流“嗯”了一声。
顾清颜悄声道：“明天你陪我去看好不好？”
江万流心头一阵急跳，不假思索道：“好。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的。”
顾清颜心上一甜，嘴上却反问道：“真的么？”
江万流适才虽答得仓促，但话一出口，胸中反而十分畅快，于是认真答道：“真的。”
“这可是你说的。”顾清颜心头仿佛吃了蜜饯，嘿嘿笑道：“那我还要去看塞北的沙漠，你知道吗？我最大的梦想，便是坐在沙丘上看夕阳了。我小时候在水乡长大，从来没有见过塞外长风落日的样子呢。还有，我听人说，在沙漠里有一片泪泽，据说是一个相思入骨的女子日夜流泪汇聚成的。我一直好奇那里的水是不是苦的呢？”
她闭上眼睛，脸上欣欣怡悦，自顾自地说着：“还有栖霞谷中的枫叶，人们总说秋景瑰艳，霜色流丹，我倒真想去看看。还有情人谷的花海，还有浮玉山上的清影湖，还有望川……”她闭目缓缓罗列着，声音中带着困意，渐渐小了下去，直至不闻。
许多个刹那在他脑海中掠过了，他就这样坐着，听女孩 说着地名，仿佛陪她度过了漫长时光。
少女幽香一阵阵袭来，江万流胸中扑扑直跳。他低头一看，少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上面泻着一片月光，仿佛是未干的泪迹，在眼中闪烁着。
江万流心尖一麻，吞了吞口水，小心地探下脖子，凑过脸去，然而看到她红菱般的嘴唇，却脖子一僵，踌躇住了。
迟疑之间，忽然少女俏脸一垂，那对红唇就这样轻轻地，轻轻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江万流脑中轰得一声响，继而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面颊发烫，额头也渗出汗来，猛地缩回脖子，不敢再看她，但心绪兀自难平。干坐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终于定下神来，转头瞧了瞧她，见顾清颜全无动静，忍不住轻声唤道：“清颜……你睡了么？”
顾清颜芳心可可，脸上已是绯红一片，却不敢答应，只在心里恨恨骂道：“这呆子好没德行，占了便宜还来装痴卖傻。”于是一言不发，只顾装睡。
只听江万流长舒一口气，像是放下心来，自言自语道：“看来真的睡着了。”
顾清颜正要偷笑，忽地身子一轻，竟被他拦腰抱起，她心如鹿撞，惊慌之下，差点便要睁眼。
江万流抱着少女，就像昨夜那般，屏息敛声，每一步都走得分外小心。他们穿过一整片低矮的屋檐，又拐过几道转弯的长栏，夜色中客栈灯火幽明，江万流望着怀中人儿，面容出奇地宁静。
顾清颜感觉到他的胸膛暖暖贴着自己，淡淡鼻息吹动她的头发，不觉间思绪朦胧，没过多久便真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