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驾马车的小哥仍旧豪情万丈地挥洒着手中的马鞭,车厢内的二人之间却是冰雪渐生,气氛除了沉闷,还是沉闷。
终于,程青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开始有所动作。
看着紫暮鼻子上被自己狠狠磕出的一道牙印,程青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悄摸摸咳了声,道:“你还好吧?”
美夫郎悠悠朝她望过来,薄唇轻启,十足的实诚,“不好。”
程青被悬在高粱上的一颗心,瞬间被凉风侵袭了个透彻。
见她呆若木鸡,吓得正襟危坐,一动也不敢动,紫暮终于忍不住多给了些回应,“你过来。”
“啊……啊?”程青更加紧张了。
心里直打鼓,话都说不利索。
要死了要死了,那么多电视剧里摔倒的戏码都是骗人的。
万千少女摔倒必献初吻的戏码到了她这儿,怎么就成了啃人家鼻子了。
一张貌美如花,沉鱼落雁的玉面就这样被她人为地毁了容,自己已然命不久矣。
内心思绪万千,程青视死如归般缓缓起身,忐忑地坐在了紫暮身旁。
刚刚坐下,耳边便传来一声轻笑,“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我不好吃!”程青一个哆嗦,几乎是蹿回了自己那头坐下,后背还严严实实贴上了车壁。
紫暮见状,忍俊不禁地又笑出了声。
烧着了尾巴的兔子。心中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紫暮立刻恢复了清冷。
刻意沉了脸,声音也沉下去,面上全是严峻,眼中也透露出严肃,“所以你打算如何赔罪?”
说着,还顺势抚上了自己的鼻梁,“夫人这一摔,可是不轻。”
程青泪眼婆娑,“你想要我如何赔罪?”
“过来。”紫暮继续坚持原来的要求,不过这一次懂得适时抚慰,“夫人放心,紫暮没有食人肉的嗜好。”
程青扑通扑通的小心脏终于开始慢慢平复下来,吞了吞口水,“你说话算话?”
紫暮挑眉,“夫人还不过来,是要紫暮亲自过去?不过……”
“我过去!”程青立刻打断紫暮的话语,生怕再生出什么变故。
颤巍巍地挪着步子到对面坐下,全身崩的紧如一根弦,直到手中被搁上一卷书,程青才讶然地转过头,“又要我看书?”
“夫人不想看?”清冷的声音微微一沉。
程青的心微微一颤,违心干笑道:“怎么会,书很好看。”
“夫人能养成爱看书的嗜好,紫暮很欣慰。”清冷的声音又微微轻扬,流露出几分赞许。
程青只得继续胡掰,呵呵一笑,“是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嘛……”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下去,并且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紫暮却仿若未见,微微点头,“那便开始看吧。”
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淡然地补充道:“夫人不必忧心看完这本没有其他书解闷,那案几上的都是紫暮特意为夫人预备的。”
程青的脑中宛如炸了一道响雷。
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都、都是给我准备的?”
“嗯。”紫暮轻哼一声算作应答,“夫人不必特意感谢紫暮,这是紫暮身为夫郎,应当为夫人做的。”
程青立刻就咧嘴笑了,“其实钱财乃身外之物,这黄金屋啊,什么玉的,多了也是负累。其实,这一路上山明水秀,看山看水就很好了,我也不会觉得闷。”
“哦?”紫暮已经垂首开始翻动手中的书页,眼皮也未抬一下,就淡然提醒道:“上次摆鹿鸣宴的时候,夫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程青继续笑,“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紫暮了然,“既然夫人铁了心要将身外之物置之度外,那么鹿鸣宴后余下的三百两,想必也不用交给夫人保管,还是紫暮勉为其难……”
程青忽然重重地咳了一声,待到紫暮终于抬眼望过来时,迅疾地翻开了手中的书页,一本正经地开始看起来,“其实身外之物也是不可或缺的。”
紫暮十分赞同:“夫人说的是。”
语罢,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了几本古籍,尽数搁在了程青的腿上。
程青愕然,这、这一套无耻的行径要不要做得这么行云流水啊?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然而却是连开口质疑紫暮的勇气都没有。
哭丧着脸看着腿上多出的几本古籍,程青喏喏开口,“能不能……少看几本啊?”
“今早夫人笑话紫暮的时候,就该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清清冷冷的声音自对面传来,程青当即身子一震。
好几个时辰前的事了,还记着呢。
程青想到这儿,一张脸更加现出几分委屈,“可是那时候,你不是也未发一言吗?”
是你自己不作解释,还怕人笑话不成?
“我不言,是因为觉得没必要。”紫暮翻动手里的书页,淡然回应。
程青见紫暮沉迷于读书的样子,试图浑水摸鱼,“那这些书,我是不是也没必要看啊?”
“夫人以为呢?”清冷而狭长的凤目倏忽望向程青,直望得她心神俱颤,“好了好了,不就是几本书嘛,我看就是了。”
浑水摸鱼不成,也只好收神定心,老老实实摊开手中的书页。
翻到紫暮特意折角的那几页,认认真真阅读起来。
不读还没什么,越往下看,一张薄脸瞬间红成了猴屁股。
《诗经·卫风·伯兮》里写道:“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诗经疏》称:“北堂幽暗,可以种萱。”
这几句本没有什么,但是继续往下看,看到“谖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程青下意识地眉头一皱,觉得事情绝不简单,果然紧接其后就又看到了更为了然的解释。
在把所有的现有资料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之后,程青算是彻底明白了紫暮种黄花菜的意义。
不,这哪是在种黄花菜啊,分明就是有文化有知识涵养的人,顺应习俗,风雅一番。
结果还被她当成了没常识。
原来这谖草就是她和娘口中俗称的黄花菜,又叫忘忧草。
北堂,则是对母亲的一种特定称谓。
古代游子出远门之前,都会在北堂种下谖草这种东西,一来可以用来给守候在家的母亲聊以慰藉;二来,食之可以忘忧,以示自己希望母亲一人在家,可以多一些欢乐,少一些忧愁。
所以,此菜非彼菜。
程青才是真正没有常识的那一个……
不过知道了这些,程青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问出自己心底的疑虑:“紫暮,原来你并不是真正想种黄花菜啊,而是想种谖草。还有啊,你确定我娘她能理解咱们的这一种……间接的情感的抒发和表达?”
“无所谓大娘懂或不懂,她很开心不是吗?”紫暮仍旧专注于手中的书卷,只分出一点心神回应程青的疑问,就让程青当即一愣。
清亮的眸子渐渐染上了一层欣慰,程青不自觉地弯了嘴角。
是啊,这些书面上的大道理同她娘说了也没什么用,反倒会成为她娘心上的负累,将这些草当作至宝一样小心供奉着,劳了心神也不一定。
可是只让她娘把这些草看做与平常日子里一般无二的黄花菜,那么饿的时候便随意采摘做菜,反倒可以满足口腹之欲。
于程大娘而言,黄花菜能带来最平淡的幸福,可是北堂谖草却会完完全全成为她思念女儿时的替代品,儿行千里母担忧。
明白了这一层,程青心中便越发对紫暮倾心。
一个人文采满腹不算什么,可贵的是,文采装了满腹的同时,还能用心去考量他人的感受。
不恃才傲物,反而甘愿为了他人美好的感受而将自己的才华隐藏起来,不让那锋芒毕露的才华之刃,在相亲相爱之人中间划出一道隔阂的鸿沟。
思量到如此地步,才可谓真正的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