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回程家村的时候,好好的天说变就变。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倏忽间就被厚厚的黑云压顶。狂风席卷,路边的草丛矮树被吹得簌簌作响。
倾盆大雨一泻而下,幸得入村处有一处小凉亭,程青急忙跑入,虽然不至于被淋成落汤鸡,但还是湿了额前的几缕散落的发丝,粗布麻裙也氲上了一层水雾。
程青站在窄小的亭子间,看滂沱的雨水成线似地从檐角滑落,远处山脉朦朦胧胧掩在雨雾中,忽然自心底腾升一丝孤寂感。
原本以为紫暮会在应试院门外等她的,结果好不容易从那恼人的官司中挣脱出来,兴冲冲冲出府门想要求一个拥抱,却发现门外早已空无一人。
好像原本斗志昂扬英勇万千,却在一瞬间全军覆没无力回旋。
甚至现在,一个人等在这孤寂的凉亭之中,忽然有一些冷。
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才觉得原本空落落的心口宽慰了些。
低下头,黑色云头鞋尖在地上来回划动,一会儿画朵云,一会儿画个笑脸,可都没一会儿就消散掉。
程青来了气,再次画出一个笑脸后,立即蹲下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在那笑脸上一顿狂撒,正忙的不亦乐乎,忽然听得一声淡淡的询问:“我给你的凝迹粉千金难买,你就这样大手大脚地全部洒在地上?”
程青原本撒得欢快的手蓦然一顿。
缓缓地,缓缓地抬头,单单是瞥到那熟悉的紫衣一角,便不愿再抬头往上瞧。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个视角有多猥琐。
终于,一双白玉手忍无可忍地搭在程青的双臂上,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程青被迫站立起身子,对上那双黑睫淡扫的清明双眸时,心底原本酸涩的心情一下子如洪水破闸,汹涌四散。
“你怎么来了?”程青压抑着情绪,闷声问道。
“临时有事,所以先回了一趟家,快马加鞭赶回应试院时,却被告知应试早就结束了。匆匆忙忙赶回家,大娘说你还没回去。于是,只好再出来寻你了。”
紫暮没有正面回应程青的问话,却间接解释了为什么没有在应试出场的地方等她。
明明前一刻还在心里下定决心,要就此屏蔽这个不称职的夫郎,听完言辞恳切的解释的这一秒,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原谅。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程青忽然释然了,环上紫暮的臂膀,软下了语调:“辛苦你啦。”
话音刚落,鬓角忽然贴上凉凉的指腹。
愣愣地感受着那双白玉手在自己的鬓角和额间游移,程青忍不住耳边一阵酥麻。
正要害羞地推开那双作乱的手,却听到紫暮轻轻柔柔的低问:“淋湿了?”
“啊?”程青恍觉自己的自作多情,闷闷地摸了摸微微犯湿的头,僵着舌头道:“还……还好,也不是很湿。”
所以小哥哥你刚刚为什么要作出这样暧昧的举动!
如此好的氛围,全部都是为了这么煞风景的话做铺垫吗?
“淋湿了就赶紧回家,再吹几下冷风,明天还要不要继续参加应试了?”
哗啦——
程青心中最后一点期望之火也被无情地浇灭了。
好吧,一切都是她在胡思乱想,对方根本没有半点旖旎的念想啊。
这种时候,偶像剧里不都是应该来个雨中拥吻什么的吗?
为什么到了她这儿却只有雨中考试……
**
“姜汤。”
程青在床上把自己裹成球的时候,自家貌美如花的夫侍已经贤淑良德地端来了一碗姜汤。
并且站在床前,威仪十足地发话:“趁热喝了。”
“可以等它冷一下再喝吗?”程青苦着脸,“太烫了。”
“那就慢慢喝。”紫暮沉声。
公子如玉,却丝毫也不温润。
程青撇撇嘴,乖乖地端起瓷碗,呼一呼气,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抿着。
许是真的热气太高,尽喝得有些发热。
一张脸很快便红成了苹果似的。
紫暮见状,眼角几不可察地染上些许笑意。
“真的很烫?”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还好,只是我本来就不太喜欢喝姜汤。”程青粉着一张脸,糯糯地道。
整个人就像一个搪瓷娃娃,让人忍不住想要上手捏一捏。
紫暮干咳一声,不自然地移开脚,走向一旁的案桌边坐下。
手里翻着书,嘴上却还是忍不住松了口,“喝不了就停一停再喝,也没要你一口气全部喝完。”
嗯?
喝懵了的程青艰难地转动着晕沉沉的脑子想,他这是在妥协?
当然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程青立马就搁下了手中的瓷碗,一撩被子穿了鞋就往案桌边跑,难掩雀跃道:“对了,我还没谢谢你呢!”
“谢我?”如玉公子不为所动地翻了一页书,缓缓问道:“谢我什么?”
“端姜汤的事又不是第一次做。”
风淡云轻的一句话,却让程青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他上一次端姜汤给她,好像是……大姨妈造访吧。
囧里个囧。程青不自觉地锤了桌子,“我说的不是这个!”
砰地一声,震得紫暮翻书的手都随之一抖。
黑睫掩映下的清玉双目悠然瞧过来,程青才发觉自己行为过激。
“呃,我是想说,我有更重大的事要谢谢你!”
“说。”
紫暮波澜不惊的双目依旧没有什么情绪,淡淡落下一个字后继续垂首看书。
程青见到紫暮这番举动,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难过。
好像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一般。
但是很快又收起胡思乱想,程青继续调动自己全身的亢奋细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今日在应试中无缘无故受到陷害一事绘声绘色地再现了一番。
说到最后,她简直难掩倾慕和兴奋,一把抱住紫暮,“多亏了你给我的凝迹粉,不然今日我就要死在应试院了!”
“紫暮,你怎么这么厉害呢,怎么什么奇妙的东西你都会做呢!”
“上次调香也是,这次的凝迹粉也是,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一定不是凡人吧!”
最后这句话,程青故意拿捏着戏腔唱作出来。揪着紫暮的衣领贴近他的脸,好像这样就能看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紫暮却拉长了脸,“下去。”
程青眨巴着眼,才发觉自己死死挂着人家的脖子的动作有多么强买强卖。
讪讪然地撒了手,正想凑过去表示一下歉意。刚刚将身子前倾,就被紫暮抬手制止:“你好好的,就站在那边别动了。”
说着,还活动了下自己的脖颈。
程青面色一红。双手互戳着乖乖地站在原地。
“关键时刻还能想到凝迹粉,还算聪明。”
紫暮作出肯定,程青忍不住就要摇尾巴。
“但是赌这个办法始终存在风险,你还是大意了些。”
程青刚刚竖起的尾巴又蔫了下去。
程青委屈地扁扁嘴,不甘心地辩驳:“可是那种情况下,我要是连赌都不用一用,被押金大牢就是分分钟的事了!”
忽然想到古代好像没有分钟的概念,程青立马改嘴:“呃,我是说,迫在眉睫。”
紫暮的清润的眼却倏然一沉,那种幽深莫测的目光在程青身上逡巡一番,才开口道:“总之下次不许再鲁莽行事。”
“哦。”程青乖乖地应了一声。
半晌。又好死不死地去撩虎口,“可是这次我是抱着必赢的决心才同那生员赌的啊。”
“反正凝迹粉在我手中。只要那生员赌墨字会消散,那我就偷偷抹上凝迹粉,只要她赌那墨字不会消散,那我就不抹凝迹粉呗。”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次应试用的墨水比较特别,你又当如何?”
“万一那墨水本就有凝迹粉混杂其中,你这个赌,可就真的成了赌了!”
“只要那墨水含有像凝迹粉一样特别的成分,一旦那生员先行堵了墨字不会消散,你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说到最后,紫暮甚至不禁抬高了音量。面色沉沉,一如窗外的黑夜。
程青几乎被吓到了。
屋子里有片刻的静默。
“可是那墨水不是很普通吗?”
顿了顿,程青继续道:“而且,说起来,这个赌也不全是我与那生员的赌啊。更是我同这世间所有奇人奇事的赌。”
“我赌,在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如紫暮你一般,可以制出像凝迹粉这样的奇珍异物。”
“你……”紫暮倏然瞪向程青,却在触及到对方星星亮亮地眸子时骤然失声。
“谁给你的自信?”
就连我自己,都不敢这样完全地相信自己。
“你!”
铿锵有力的一声回应,似有千斤之重瞬间击在他的心上。
他几乎是僵在了那里。
只能任由视线里的人一步步走近,走到他的跟前,笑弯了一双星星眼,浅浅的梨涡漾在颊边,粉粉嫩嫩的唇轻启,“是你给了我自信。”
“那样穷途末路的时刻,我已经孤立无援,只是想起你,就觉得莫名有勇气,奋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