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月,一两颗星星孤零零地闪耀,满眼黯暗。
徐岩负手而立,看着幼弟被云珂揽在怀里,温柔劝慰,森冷的目光幽幽地凝视二人,而后越过她们落在后面的祠堂里。
那里供奉的先祖,皆是战功赫赫的肱骨之臣,也是徐家的英魂。可是现在,武将之家的荣耀,在他们这一代,若不能走向顶峰,就会偏颇至夺嫡之争,一个不甚便夭折陨落,早年他可能误解了二叔,现在却不得不佩服他的取舍。所以对幼弟,此次惩戒,他反而同意父亲之举。
齐家不严,何以卫国?
已是秋初,到了夜晚,风一吹凉飕飕的,在这个供着老祖宗的地方,更加渗人阴冷。
徐勤被云珂抱着,耳边是她温柔的轻声细语,到底是个五岁的孩子,拉着云珂柔软的手,还贴心的将被子帮她盖好,稚嫩的说道:“嫂嫂再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
他小心觑了兄长一样,徐岩铁塔般的身子立在那,闻言皱眉看向他,两人目光一对,徐勤立刻心虚,歪着脑袋重新看着云珂。
云珂轻柔一笑:“今晚我陪着你,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真的?”幸福来的太突然,徐勤晶亮的眸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可是大哥……”他怕兄长不同意,甚至笑话他。
“大哥小时候都是自己跪的,我是不是太没用了。”一时语气低落。
听到他这么说,云珂被噎的一口气没上来,兄弟俩样子不太像,性子可都是难惹的主啊。只不过才望了徐岩一眼,看到他高大颀长的黑沉身影,通身的冷冽之气,尤其是皱着眉的那张脸,她咽下心中的万千疑问,倒不好说什么。
徐勤见她不作声,黑暗中兄长的脸也晦暗不明,顿了顿,眼里冒出点点泪花,小声抽噎两下,怕就怕吧,他顷刻从云珂腿上滑下去,掷地有声:“嫂嫂回去吧,我要继续执行家法了。”当真跪倒在地,膝盖磕碰出清脆的声音。
见他这样,云珂讶然,她正琢磨怎么解释自己的想法,却被一道淡漠的声音打住:“走。”
云珂抬头望着徐岩,本来还有点可怜他小时候的遭遇,但他对弟弟的态度……此刻说不出的恼怒,“要走你自己走,我留着陪他。”
徐岩低头,他目力极好,夜里照常视物,见她颜似素月,又似祖母养的极品兰花,颜色娇美但内里坚韧,他心间涌起难言的感觉。
摸不透徐岩的心思,云珂不等他提出反对的意见,飞速地跪在徐勤边上,详细地询问他今天吃了什么,都谁来看他。
徐勤知道她真的留下来陪伴自己,心里的大石落了地,对她更加生出依赖之情,比起严厉的兄长,他更喜欢这个流动脉脉温情的嫂子,于是双手拽着她的手,童言童语地说起今日的事情来。
直到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见云珂还笑容暖暖地盯着他,忽然听她问道:“无人看管,弟弟为何还要跪呢?”
“男子汉,说到就要做到。”他紧紧握着云珂的手,力气不大,但气势上很足。
徐家的家教是真的好,这么小的孩子,可见大家族的严苛,但是他太小,肯定不会懂原因。
云珂笑笑:“那你可知道,为何受罚?”
徐勤低头想了想,道:“因为做错了。”
云珂又问他可知错在哪,他却说不该和父亲顶撞。当然这是其一,云珂继续引导,“我们家门第高深,凡事要小心谨慎,所以父亲才事事严厉,作为官家子女,你这样的担当是好的,偶尔调皮可以,但切记不能做坏事,更不能做害人的事。”
徐勤似懂非懂,琢磨了一番,皱眉道:“可是我们都错了,父亲为何不罚她,只罚我?再说我也救她了,丫鬟却污蔑我,父亲也不信我。”
小孩子的是非观里,一般没有坏人,只分对错。他认为一来一往,已经扯平了。今天即便他甘心受罚,但心底是不接受的,他认为丫鬟反咬一口,虽然也受了家规惩罚,但是以后他幼小的心里难免有疙瘩,这也是今天云珂想帮他排解的心结。
她怜爱地摸摸他肉呼呼的肩头,勾唇浅笑:“婉婉扯坏了你的东西,她错在先,可你也和她厮打一处。你习了武艺,当初可不是为了打架的,对吗?”
见他迟疑一瞬,但最后还是乖巧地点头,她继续温声道:“你不是故意推她下水的,但她确实是因为和你争执才失足溺水,而且现在还病着,恐怕会遗留下病根,所以谁的责任更大呢?”
徐勤认真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她,好像懂了,怔怔地道:“嫂嫂说的是,是我莽撞了。”
“父亲是疼爱你的,也对你抱有期望,但他更是一家之主,必须公允,他也惩治了丫鬟。虽然证词不一,但也有大半的人是相信你的,公道自在人心。而且你要相信,总有一天,你大哥和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那个丫鬟的谎言迟早会被揭破。反倒是你,现在过了五岁的生日,日后要跟着先生启蒙,然后去书院,以后继续练武,和你父兄一般成为有用的人,你的拳头,是要对着恶人的,是也不是?”
从小被溺爱,父亲虽然留守京中,但公务繁忙。祖母最偏疼他,多半伴她膝下,对于母亲而言,更是因为老来得子,念及长子不在身边,对他更是极尽宠爱,徐勤往日众星捧月般,即便没娇养,也分了很多人的宠爱,府里人多眼杂,闲言碎语的话也听了不少,如今听了云珂一番话,小小年纪,如同第一次上启蒙老师的课一样,反而醍醐灌顶般,瞬间懂了不少。
徐眼看着他们一大一小紧紧挨跪在一起,心底说不出的震撼。
他本来想的是,等团子再大点,再同他说这些大道理。如今听了她的话,反而越发想了解,他这个小妻子,到底还有哪一面是他不了解的。
当夜后半段,云珂是抱着徐勤坐在椅子上的,大半的被子都盖在他身上,徐勤逞能,似睡非睡间要接着跪,云珂自是不同意的,天气寒凉,她又不是真的要他跪,意思一下就得了,拍着他轻哄。
徐岩站了半天,看他们昏昏欲睡,她还秀气的打了两个喷嚏,肯定是受凉了,也不啰嗦,抱起两人飞身回了房。
云珂心里有事,老早就醒了,穿戴好后便叫醒徐勤,摸到他额头滚烫,心里突突的,怕什么来什么,这孩子发烧了,她头重脚轻地走到外间,发现徐岩和衣躺在窗前榻上,听到动静霍然睁眼,剑眉犹如利刃,清冷的眸子微微一点寒星,瞧得她发毛。
“团子病了。”云珂眼前一黑,徐岩高大的身子闪进内室,几下子为弟弟套上衣服,抱起他就走。
云珂自然十分着急,跟在他后头,劝阻道:“特事特办不好吗,他病了请大夫好了。”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徐岩脚步一顿,眼神一黯,一手拽过她,触手滑腻滚烫,心口一堵,待反应过味来,低沉狠厉地道:“闭嘴!”
想到母亲,大手一边一个,抱起两人掠出门去,天还没大亮,除了守卫都在酣眠,即使青天白日,估计也没人敢阻止他。
天旋地转间,云珂扶着他勉强站稳,发现又回到祠堂。
“愣什么,跪下。”
跪下,还磕头呢,当你是天皇老子么。云珂不忿,生气的扭过头,大早上的就心塞,这么一想,头更疼了。
见她抵触地侧了头,徐岩有丝不忍,但还是扯过她按在地上,随即把弟弟摆放在她旁边,命令道:“抱住。”
云珂一愣,徐勤圆圆的脑袋瓜眼见要往地上栽倒,她急忙抱住,手心都是冷汗。
等她试了试徐勤的体温,拢好他自己的小衣服,清风一送,远远低飘来他暗沉的叮嘱:“老实跪好。”
多年积淀的沉稳之气,在徐岩这里屡屡受挫,云珂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不轻不重回了句:“知道了。”
不知他一早搞什么名堂,难道把老太医请到祠堂,传出去能听吗?
徐岩此举其实不太光明,但为了两人,也多少用点苦肉计。
他回头凝视那个小心呵护幼弟的人,估计母亲过来看到的时候,也会对她改观,也不枉费答谢她昨晚对幼弟的谆谆教诲。
此时外面已经响起说话声,晨间早起的家仆小心的交谈,徐岩凝视她淡淡柔光的侧脸,如同上好的白色绸缎,清新通透的早晨,晶莹透明优雅,俨然真正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可内里是否一致……他突然就勾唇笑了,星目溢出淡淡的温柔缱绻,下一刻就敛目跃墙而出,竟是翻墙到外院,骑了黑风到军营点卯。
所以,云珂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大夫,徐岩也跟着不见了。
两个守卫进来看一眼,看到他们吃了一惊,两人面面相觑,随后步调一致奔到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