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八年,他从九岁的孩童,变成了二十七岁的青年。说是青年,不如说因着长期见不到阳光,衣食寡淡,又对生死看淡,他看起来更像个年轻了十岁的少年。
直到二十七岁的那年春天,在他孤独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少女。那个时候,他忽而有了想死以外的情绪。
少女有一双如秋水般的杏眸子,红的唇,削瘦的下巴,还有令他记忆犹新的对凡事都满是不在乎与不屑的表情。
那个时候,少女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窗格边,伸手爬了上来,嘀咕着:“我前几日听人说这里有个怪人和我一样被囚着,也不知是怎样的怪人,反正闲着无聊,姑且瞧一瞧。”
话落,她就在窗格前露出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说是漂亮,宋泽其实也不太会定义。他母后张氏也是个美人,只是他被关得太久,与人接触得太少,那些遥远的记忆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对于美人要如何定义,他已然不会。但有一点,他非常清楚,他被眼前只露出一张脸的人给惊艳到了。
四目相对,她先惊讶地“噫”了一声。声音清清脆脆,在向来安静得不像话的世界中掀起一阵波澜。她望着他说,“竟没想到是个美人……”如此感叹,颇有了些时候,她又晃了晃脑袋,面上泛起了一丝嘲讽,说着,“我被囚在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自古红颜多薄命,哪比少年郎?”
说完,她复而看向宋泽,蹙了蹙眉道:“你怎么都不说话?”
宋泽动了动唇,刚想回答她,外头便传来了一阵骚动声。他听见少女毫不做作地爆了一句粗口:“靠,被发现了。美人,改天我过来找你玩啊。”
紧接着,就有好几道声音同时响起。
“找到了,找到了,人在这呢!”
“我的天,这个姑奶奶怎么到这禁地来了?”
“邵姑娘,您别跑。哎哟,痛死老奴了……邵姑娘,您别乱跑啊……等等老奴……”
人是很奇怪的一种动物,当发现自己起了希冀之心时,就会开始觉得看似短暂的时光有些难熬。没有告诉宋泽名字的少女,宋泽只知道她好像姓邵的少女,没有如约地来找他玩。
他在黑暗中按捺不住希冀的心等了一连等了她很多天,他觉得她说话很有趣,样貌也足够惊艳。可是整整七天,他一次一次给她找借口,得到的不过都是从前过的日子。他开始品尝失望的滋味,心还有些疼痛。他觉得,自己好像比起从前更要郁郁寡欢了一些。
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终于,在一个很平常的傍晚时分,窗格子被敲响了。失踪了整整一个月的人带着点歉疚趴在窗格前,漂亮的面容上明明带着憔悴之意,却还是对他笑得灿烂。
“抱歉啊,失约这么久,现在才来找你玩。你不会生气了吧?不过也没多大关系,其实我也很生气。”女子说着毫无章法的话,却又实诚得很。她对着宋泽挥了挥手,“你靠近一点可以吗?美人姐姐,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那个时候,宋泽动了动唇,他想说话,却又觉得自己如此笨拙。喉间有些沙哑,他望着少女诚挚地从窗格子中伸进来一只玉手,玉手上放着两块用巾帕包着的糕点。他看不清她的脸,他听到她在外头说,“美人姐姐,你快过来拿啊,这地方不好抓,我撑不住会掉下去的。”
许久,或许是不见动静。少女把手缩了回去,把脑袋探了回来。一双杏眸子带着点不敢置信,又带着点诧异道:“老天,难不成这个美人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瞎子?”说着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嘀咕着,“真是可惜了,我原以为找到了好玩的人,结果还是我一个人啊。”
说着,她自顾自地,把一块糕点塞进嘴巴里。腮帮子鼓鼓的,又把另一块糕点叼在嘴巴里。双手一撑,就消失在了宋泽视野中。宋泽回过神来,不禁懊恼自责。十几年了,他没有和人有过交流。平日看些闲书又不大念出声,他连开口说话都那么笨拙。
他好像把突兀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姑娘吓跑了,或许,她不会再来看他了吧?宋泽这么想着,很是痛心的闭了闭眼睛。
奇怪的是,三日后的一天傍晚。一直禁闭的房门‘啪嗒——’一声忽而打开,完整的夕阳光辉映射在简陋的房中,春风吹得有些大,很是飒爽。房门外的一片花红柳绿,一片他曾拼命窗格子想眺望到的浅蓝色天空突然得毫无巨细地袒露在他眼前。
也许这个世界上令人震惊的事始终要多得多,他长达十八年的了无生趣,在重新见到一片完整的光明时,内心是不可言喻的激动和惊喜。
宋泽惊得在床榻中坐起身,他看到了门前,站着一个面容对他来说算不上陌生的人。那个女子穿着一袭简薄的青衫,手里握着一根银簪子,脸上带着很是得意的笑容。她的杏眸子盯着他,笑容渐渐淡去,换上了一副不满的表情说着:“什么嘛,原来不是聋子,还晓得这门开了。”
“你……是谁?”宋泽终于按捺住心中的万千感慨,笨拙地笨拙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有些许沙哑,有些清凉,他自己听到的时候,心里都不由得动了动。
他想,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的。
哪想到站在他对面的姑娘像是怒了,杏眸子瞪得大大的。她咬了咬红唇,眨了眨眼睛,像是气极,又更像是想笑:“得,敢情也不是个哑巴……那一定也不是个瞎子!”
说着说着,她直直冲到他跟前似乎想找宋泽理论。双手带着冲劲,她毫不客气地只是想推一推他。结果很是意外,她直把他扑倒在了床上。
宋泽闷哼一声,躺倒在他身上的姑娘也有些惊魂不定的叫了一声。好半响她从他身上爬起来,有些不满地道:“切,明明是个男人,偏偏生得比我还漂亮。这就算了嘛,怎么力气那么小啊?”
“你又不说话?喂,刚刚我可是听见你问我话了,别当闷葫芦啊。我最讨厌闷葫芦了。不过,你生得还真的很漂亮……”
那一天傍晚,突兀出现在简陋房子中的人和被打开的房门,如同他一直在等待着的什么。他如是笨拙,听着女子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像听着一首曼妙的曲子。后来,宋泽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告诉他,她叫邵敏。再后来,她闯进他房中的事被人晓得就被迫离开。
离开的时候,她毫不畏惧当着那些拿着刀剑的人面前,冲着他挥了挥手道:“改天我再找你玩啊,美人。外面热闹多了,闷在这里多无趣。”
“邵姑娘,您别胡说了,主子不会允的。”逼她离开的人放着这么一句冷话。
不想,她直接从袖袋中摸出了一把匕首。拿在手中把玩着,说道:“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他不是觉得我老是自尽令得他头疼吗?告诉他,我找了件好玩的事,刚刚有点兴趣。我要和这个漂亮美人玩,哪都不去也可以,至少,兴趣没淡下来之前,我暂时不会死。他若是不答应,叫他日日准备着棺材给我收尸。死而已,他可能会怕,可我完全不会。”
邵敏说起话来时,声音清清淡淡的,没有丝毫力度,听起来却让人觉得冷。宋泽站在床榻前,呆呆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出神。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缓过劲。
他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命运与他看起来有点相似的女子。她同样被人囚着,同样对生死置之身外,可对上他时,却笑得那般诚挚。
房门重新关上,圈禁依如初始。
就这样,又过了四天。这四天里,外头刮过风,下过雨。宋泽还知道,房门外守了人。往常只是上锁便无人看管的地方,又回到了他很年少时的光景。他好像,连呼吸又不太自由了一点。
直到第五日初晨,房门被人粗鲁地打开,有人把他带了出去。
宋泽第一次走出简陋的房子,第一次看见东边初升的朝阳,第一次让整个身子沐浴在春风中。阳光有点刺眼,他抬手枕了枕星目。身后押着他的人踢了踢他的腿,让他老实点。
宋泽觉得自己应该算是老实的,他被囚了那么多年,所有情仇早已淡忘,最后已经不会再为生死做挣扎了。可他不想和那人说话,一点想说话的兴趣都没有,只是默默地跟着领路人,思索着他们要带他去哪。
他们是带他来见邵敏的。
彼时,他入了邵敏的房间,她正一脸惨白躺在床上,杳无生气。宋泽惊,心口一阵抽痛,明明自己才跟这个人见了几面,为何看到她这副样子,自己的心会如此颤怕?几乎是下意识地,宋泽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人。
他身前的人面露惊色,不过终究是没有拦他。
宋泽疾疾走到了床榻边,面色惶惶显得有些无措。走近,原是闭着双眸的邵敏忽而睁开了眼睛,她有些艰难地搭着他的手坐起了身来,面上带着淡淡笑意:“到底是看到你了。”
“你这个样子……”宋泽仍旧有些心惊。
邵敏摇了摇头,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跟他说:“骗他们玩的,不然我一个人无聊死了。”
说是骗人玩,但她身子不大好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宋泽蹙了蹙眉头,不晓得自己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邵敏蓦然间抬手,给他抚了抚眉,道:“难得出来,陪我玩玩吧?有什么好皱眉的,人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常事。更何况,我只是生病而已,又不是死。”
这个人,年纪比他要小得多,为何总能风轻云淡把“生死”两字挂在嘴边呢?
那个时候,宋泽疑惑,不解。
等他明白的时候,仿佛时光又流转了一圈圈的树轮。
邵敏带病在身,起榻牵着宋泽的手任性地离开房间。她一路不急不缓地在前头走着,监视她和他的人就在后头跟着。走到半道上,这姑娘忍不住,停下脚步怒气横眉指着身后的人骂道:“你们要跟着我可以,但最好藏起来,别让我看到。心烦!”
那些人听言,果真默默地退开了。
宋泽瞅着邵敏,这时邵敏也瞅着他。
“有什么想问的,问吧!”邵敏松开他的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模样,简直就是个顽劣的小混混。
宋泽见状,却难得露出笑容,回道:“你样子好凶。”
邵敏一听,怔住。忽然抬手扯了扯他的脸,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你就是这么评价你恩人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宋泽吃痛,拍开她的手:“恩人?你纯粹是因为无聊才想找我玩的不是吗?”
“你还敢顶嘴,看我不收拾你!”
说着,少女恢复了些许生气的面容上佯装怒意。
他转身就跑,她抬脚就追。
小小的不知名的囚禁之地,朝阳光辉打落在地上,一树一树桃花开得很旺,他们很像相识很久的人,他们好像都忘了什么是悲伤。笑语欢声,伴着浅浅春风,吹呀吹,吹进了彼此的左心口上。
……
邵敏和宋泽相识数月,朝夕相伴,也没人敢打扰。
邵敏很喜欢笑,一双杏眸子总是含着笑意。她教他下棋,跟他说好玩的事,她打开了他内心孤寂的大门,让他内心充满阳光朝气,那算得上是宋泽有生以来过得最快活的日子。
他们从春天开始相识,赏遍了囚禁之地的灼灼桃花。几棵桃树,点缀了他们的生命。桃花落下的日子,邵敏蹲在桃树下,神情有些向往又有些哀伤的说着话。她微微抬着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宋泽,问道:“你有没有去过京郊桃林?”
宋泽摇头,他九岁之前被养在深宫之中,九岁难得说要参加秋猎,就失了自由。这个世界上大把的美景,美食,他只从邵敏口中听过,没有看过。
果然,邵敏无奈地叹了叹口气:“你确定自己真的是大梁的嫡亲王爷?京郊桃林啊,整整方圆几里地,听说每年春天,远远看去都像仙境似的很漂亮。”
见她十分遗憾可惜,宋泽不由得一动,问她:“你见过?”
邵敏站起身来,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我又不是帝都人,怎么可能见过。来帝都的官道,和桃林的方向不对。我以前是想和人一起去看的,可是真遗憾,那个原本打算一起去看桃花的人,已经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宋泽阖了阖眼,如此说着。
邵敏却一脸嘲讽地笑了笑,重复一句:“没错,人死不能复生,不过节哀就不必了。”
他愣,不知所以。后来他才晓得,邵敏总是擅长把内心的伤痛当成无关痛痒的事拿来吐槽。她性子太过倔强,倔强得有些爱憎分明。那个要同她一起去看桃花的人,是她放在心尖尖上又把她抛弃的人。她当那个人死了,可她言语间的冷意,都抵不过她眸眼中的神伤。
宋泽那个时候就知道,邵敏心里住着一个人。一个让她又爱,又恨,想放,又放不下的人。他很想知道那个人生得一副怎样的相貌,很想知道那个人是怎么住进邵敏的心里的。
那么多的想法,有些可笑。
他知道,他爱上了眼前的姑娘。
可是他的爱,或许不能说。
他们相熟以后到了夏天,邵敏再也不会经意间提起那个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她依如既往爱笑,还是那样率真。莫名地,他们处得很好,好得,就像他们本该如此。
有一天晚上,扎着一个丸子头的邵敏提着衣摆蹑手蹑脚地摸进了他的囚房之中。宋泽被她吓了一跳,邵敏伸出小手捂住他的嘴。有些冰凉的手,却意外地让他觉得滚烫。衣袖顺着她的手肘滑下,露出了她纤细白嫩的手腕。宋泽注意到了她左手腕上的结痂的伤疤,她却没注意到他眸眼间的情绪。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今晚的星星不错,一起去看看?”
宋泽拿开邵敏的手,他和她几乎是同时开口。两人听得对方的言语,皆是怔了怔神。宋泽到底是比较执着一些,他拉过她的左手腕,望着上面的伤痕,露出一丝苦笑:“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邵敏身子似乎僵了僵,拍了拍他的手,将衣袖放下来。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想得到某些自由,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宋泽,我不太在乎这个。”
“那你在乎什么呢?”宋泽抬头问。
邵敏恰似没听懂他说什么似的,一把拽过他的手,将他拖出了囚房。
宋泽余光瞥见囚房上的门锁,锁上插着又一把银簪子。其实他依旧是囚徒身份,只不过他这个囚徒,比起过往来,白日里多了两个时辰的自由,这一切都是因为拉着他手的邵敏。等两个时辰足了,他便会被人带回囚房之中,过着一如既往的囚徒生活。
但在他走出囚房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邵敏很顽皮,她总能想到办法,偷偷地开这个房门的锁。他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远远比明面上的要多。邵敏以为没有人发现她的作为,其实宋泽知道,在他们身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静静注视着他们。
那天晚上,邵敏带着宋泽一起躺在草坪上。夜空繁星诸多,灼人眼球。宋泽侧目,看见身侧直直望着天空的邵敏默默淌着两行眼泪。她没有发现他在看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她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耀眼的星星。
宋泽为着她这样风轻云淡的态度有些心疼,他探手替她擦着眼泪。
“敏敏,不要哭。”
声音有些轻缓,有些怜惜。仿佛触动了邵敏的心,那天晚上,邵敏窝在宋泽的怀里,放声大哭。后来宋泽才知道,她的家人在那天全都死了。夏风轻吹,他们彼此偎依着,好像更亲近了一点,又好像从来都是如此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