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邵敏也没蠢到一个人去捅马蜂窝的地步。
只不过,离秦州还算近的丰州那年流寇闹得厉害,她还没来得及做好等到邵阳来杀上贼窝的准备呢,就阴沟里翻船被流寇给撸到了山里去了。她就是在那样说不上特别好的环境下同张老太傅结识的。
明明他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手无缚鸡之力,偏偏他还临危不惧地跟女扮男装易了容的她说,“小哥,我前儿听说这地方流寇闹得厉害,觉得有趣,所以特地到这贼窝里感受感受生活。今日看你被他们五花大绑进来,你又是为的什么事?”
看着一个年纪老得可以当自己爷爷的人颠倒是非黑白,邵敏犹记得当时的自己,嘴角不由得抽了一抽。真是个没下限的家伙,她那个时候这么想着。偏老儒生一副望眼欲穿等答案的模样,让得她不得不回了他一个“你好厉害”的表情。
这两年,她在丰州的云梢山上养病,这人偶尔也会给她传传书信,送送帝都的吃食。为此,她还给胖子捎过口信,提起这老头子的事。
胖子说,天下文人怪士太多,要是投缘,结交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后来,她果然就同这有点孩子气的老头打起交道来,关系还真算不错的。
半个时辰后,邵敏已经拿着寿宴请帖和邵阳出现在张府门前。
接帖迎客的人,看着她递过去的帖子,又看看他们,眸光明显有些呆愣。穿着深紫服饰的中年接待人这么问她:“姑娘是武义侯家的千金?”
“对,是我。”邵敏点点头,没注意男人惊诧的语气,将脑袋探进府门里看了看,面色好生好奇。
张府院内飘出淡淡花香,同时又飘出优雅的乐曲声,里头的热闹似乎正好。邵敏基本上没怎么正经登门拜访过一个官家大户,这种热闹的宴席对隔绝尘世几乎两年的她而言有不小的吸引力。
她想着,她要不要在宴席上露一面。如果露上一面,指不定能看见许多人滑稽的表情。但她考虑到之前的流言蜚语动静还是甚大,为了自由着想,她便将这心思歇下了。
不由得她多想,得到她答案的中年男人已然惊喜万分。邵敏淡淡瞟了眼中年男人,心里暗暗寻思着,果然她本尊如今名声在外,连个张府的小管事都给惊动得喜溢于表。此番到张府贺寿,她就算不露面,怕也是能将帝都搅得个风云变动了。
中年男人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强装着镇定对邵敏说:“老太爷早早吩咐了,将军府的人来了,直接带去月云阁,老奴这就带姑娘过去。”
宛转的青石小道,假山成堆归置得还算精致。张府的景致在帝都的官邸来说,是出了名的漂亮的。以前张老太傅几番相邀她过府玩耍,用的都是这理由。
邵敏一边走还一边不忘和邵阳说,看来张老头的孙子张植,的确是个心灵手巧的园匠师。把张府布置得这么漂亮,真真是得有一个玲珑心思。
中年男人听她提起张植,也略略插了个话道:“公子今日也在府上,姑娘若是对这些花草感兴趣,大可以和公子聊聊,你们年龄相仿,说的话应该也能多些。”
邵敏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
帝都的青年才俊众多,风流浪子不少,行为怪异奇葩的少年却唯独有那么两个。一个是临安侯家的世子洛邢,另一位就是张府的少公子张植。
张老太傅偶尔跟她提起张植的时候,总会摇了摇头说,这家伙是个怪胎。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对熏香过度挑剔。长大一点了,就开始摆弄花草,脑子装的不是诗书,而是护理花草的知识。眼看着他也到了议亲年纪,却没一个姑娘能受得了他专研花草的那股劲,可是把整个张府的人都愁坏了。
能不能和这样一个奇葩少年聊得来,邵敏还真心没底。
月云阁很快就走到,张老太傅盘坐在一个棋盘旁边。他身旁还坐着那么一个白衣少年,少年长着一张娃娃脸,眉目清秀,下颚和张老太傅还算像。张老太傅见她到了,赶紧招呼她坐下,说:“琴谱带来没有?”
邵敏眸光清冽,看看正在凝眉打量着她的娃娃脸少年,又将视线重新落在张老太傅的脸上,答道:“你要的那本琴谱略难搞,我还得花上些时日送你。诶,你别急着瞪眼,总归东西是要给你的。”
“哼,那这次说好要给我的生辰礼物就没了?”张老太傅吹着胡子瞪眼,明摆着不满。
娃娃脸少年眸间闪过一丝讶异,不动声色地看着邵敏同老人的互动。
邵敏见惯不怪似的,哂笑了一声,才慢悠悠地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她拿在手上,脸上有着生意人的精乖,嘴角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狡黠笑意,道:“琴谱我是没有,但我找到了个做你生辰礼物极其相称的宝贝。”
“什么东西?”
“你等会自己打开不就知道了。”
张老太傅伸手接过小匣子,奈何他的动作太快,让得娃娃脸少年有些吃惊。他大概想不明白张老太傅为什么会这般“失态”吧,所以,他右手拳成一团,放在嘴边,假装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张老太傅莫要这般失态。
张老太傅反应过来了,老脸一红。只不过一瞬,他将小匣子放入袖袋中,就神态安然对邵敏和娃娃脸少年互相介绍起来。
他指了指邵敏,说:“植儿,这是武义侯家的千金,邵敏。”
他又指了指张植,说:“敏敏,这就是我跟你常说的那个傻小子。”
傻小子?邵敏略略抬眼看着表情微怔的娃娃脸少年,露出皓齿灿烂笑了笑。她原先就有猜测,这少年就是比她虚长了那么一岁的张植。
两个年纪相仿的人互相颔首致意,说不得陌生,也说上熟悉。
见面就这么一会儿,还没说上什么话,张植就被呆在前院的亲爹差人给叫走了。张老太傅也不怪,单独留下了来,让邵敏陪他下下棋来消遣消遣时间。
“邵丫头,我听说前几日你见着元平王爷了?他为了你还把谢家那个小崽子谢宏玉丢进了刑部的大牢里,这是怎么一回事?”张老太傅没有什么读书人的圣贤精神,在邵敏眼里,他是个相当八卦的老头子,对一切有八卦谈资的事都很感兴趣。这不,逮着机会,他完全不客气地向当事人寻求八卦的真相。
手中捏着一颗黑子,邵敏略略犯怔:“其实,外头都是胡说八道的,你瞎掺和什么?”
“什么叫瞎掺和?”张老太傅白了她一眼,将拿在手中的白子放进棋局里堵了她的出路:“元平王爷在圣上面前替你讨回公道的事,难道还会有假?乖乖,你这小女娃还想坑我这把老骨头?说吧,你是怎么和这世家小姐想攀附都攀附不上的人有交情的?”
邵敏听得张老太傅的话,很不争气地傻了:“他在圣上面前替我讨什么公道?”
“你爹没跟你说?”
“他应该跟我说什么?”
张老太傅看着邵敏的样子,似乎不像在撒谎。他掂了掂手中的白子,其实没有什么分量。但老成精的他,的确能从这里头嗅出点分量不轻的东西。
他斜眼看着邵敏,将他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谢宏玉不是在刑部大牢里被关了三天么?听说放回府上时,吓得大病。前天傍晚,国舅爷一家子入宫求到皇后跟前,说什么这人就糊里糊涂地关进去白白遭罪,谢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命根子,出了事怎么好。结果,皇后听了,就在圣上耳边转述了国舅爷一家子的话,昨日圣上就在朝堂上问责刑部尚书了。”
他说到这,顿了顿,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又继续道,“没想到刑部的蔡尚书一脸不解地看着圣上,圣上大怒,下令就要杖杀这不分青红皂白残害臣子的人。刑部蔡尚书傻了,不过也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将元平王爷给搬了出来。”
邵敏眨了眨眼睛,有点愣,似乎没有想到昨日朝堂上还有这种事发生。
张老太傅笑了笑,又道:“元平王爷一般是不理朝事的,不过,他昨日刚好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圣上为了让蔡尚书死得更明白点,就差人把元平王爷请到了朝堂上。”
“元平王爷往朝堂上一站,知道圣上发怒的缘由,当即笑着问圣上‘臣子与臣女孰轻孰重?’圣上自然是答,同样。接着,元平王爷就把国舅爷叫了出来,又问,‘皇子犯法,该当何罪?’国舅爷吓得一跪,答‘当与庶民同罪’。于是,元平王爷就说,谢家小侯爷谢宏玉当街强抢武义侯邵华之女,这事,要怎么了断。然后他又说当日他把谢宏玉扔进刑部大牢,只是关了三天,还没动粗,这管教是轻了还是重了。这话说完了,知道前因后果的圣上都愣住了。”
“最、最后呢?”
“啧啧,谢国舅因教子无方,罚俸三月。”张老太傅如是感叹。
邵敏咽了咽口水,这事可真不小。谢国舅因为皇后深得圣心,没少捞好处。邵华从昨日到今日能不动声色在她面前保持沉寂,这忍功可不是一般强。可宋泽那尊大神,为什么要问责自己侄子来维护她?
其实,她也不太像个受害者吧?那天,她还把谢宏玉吓得个半死的说……
张老太傅见邵敏面色变幻了几下终于消停,他才重新开口问她:“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和元平王爷哪来的交情了吧?要知道,这满朝文武,要巴结他的人不少,可就没有谁能让他这么‘举手之劳’出口相救的。你说他只是要救刑部尚书也没错,但他完全不必浪费口舌问圣上‘臣子与臣女孰轻孰重’。在这整个帝都城里,就连我这糟老头都明白,他想救刑部尚书,只要直接跟圣上说,人是他丢进去的不关刑部尚书的事,圣上连问他为什么都不会问就能把刑部尚书的罪给免了。但他偏偏逆其道而行,所以,如果你真和他没什么交情,鬼才相信呢!”
邵敏见张老太傅讲得头头是道,不由得欲哭无泪。无奈地摊开双手,她心里也觉得十分糊里糊涂,答道:“我跟他,真没什么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