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帝都里能将红衣穿得如此有姿有色的人,市井之中流传的也不过这么三位——席家的凡萱,聂家的良玉,还有一位好巧不巧,就是正好坐在邵敏眼前不远的这个人。
可能帝都人要认得前两位红衣姑娘还需要一点眼力,但邵敏边上这位,随便从扶秀楼门前经过的人里拎一个出来问,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知道她是谁——闵秀,扶秀楼的东家。
“秀姑姐。”邵敏轻悄悄走到看似入了神的闵秀跟前,如同旧时一般俏皮地唤了她的名字。
闵秀闻言猛地惊醒,抬头一看来人,眉眼之中尽是疑惑。
邵敏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三年前,她只认识“闵敏”的那张面皮,对她的底子更是一无所知。邵敏其实无意隐瞒闵秀什么,只不过当初她在人贩子手上救下闵秀时用的就是“闵敏”的身份,自己又得了胖子提前传授的江湖经验,自然不可能对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说自己就是武义侯家的千金吧?所以后来索性地,就算闵秀知道她是个女儿家了,她也一直懒得将“闵敏”的面皮换下,连解释也没有。
以闵秀经商、处事的聪慧来看,在她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闵秀多少都能猜得出她身份不太简单。就像邵敏对闵秀的身份有所猜测一样,虽知道闵秀有个失散的亲弟弟,但身份底子就是不简单。
她们俩明面上是“姐弟”,实际上又是主仆,可更多时候,邵敏将闵秀真真当成了自己的姐姐。闵秀和她,是真的投缘的。邵敏在南境长大,除了和胖子一堆人混,女性好友其实没有。直到来了帝都,她同闵秀处得还算不错,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女儿家间才可以聊的话题。
刚开始决定把扶秀楼交给闵秀经营的时候,邵阳就曾问过她,如此信任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究竟好不好。她那时对信任没有多大概念,只单纯凭着直觉觉得这个闵秀是个妙人。事实证明,邵敏自己做的一切决定,都没有错。
真正相识不过一年,她和闵秀的关系也已然不可能简简单单就用一句话来解释的。
“敏敏?”闵秀缓缓起身,带着点迟疑地看着邵敏问了一句。如此精准的下意识判断,正巧也应证了之前邵敏对闵秀身底不简单的猜测。邵敏没有跟闵秀耍赖,很是自然地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她就听到闵秀低低说了句:“原来本尊竟也是个美人胚子,要不是你的声音没多大变化,还有你这双眼睛,我还真不敢相信是你。”
“啊……秀姑姐这么说的话,我还真是伤心。”
“你还能有我伤心?这话听着着实有些 假了。帝都就这么点大,你却两年不曾来寻我,我还以为你死在哪了。”闵秀毫不忌讳邵敏是这楼里的真正东家,说的话坦坦荡荡、面色轻轻松松地损人,“我前些日子还在想着,你要再不出现的话,这楼我就私吞了。”
邵敏知道闵秀只是在说笑而已,她走到了表演台边上,坐下。像从前一样,盯着那把流光琴问着也重新坐了下来的闵秀道:“你是在睹物思人呢,还是在为没有找到你弟弟的事犯愁呢?”
“睹物思人?”闵秀突然嗤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我没有睹物思人。”怕邵敏不相信似的,又重复了句:“我真没有睹物思人。”
邵敏一动不动地盯着闵秀脸上的表情,其实她也算是了解一些闵秀的,至少在情感上,她懂得闵秀如今在口是心非。
当年邵敏追着秦韶音跑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藏着心事的她就和闵秀喝酒聊起了天,结果闵秀喝醉了,她很不巧就听见了闵秀迷迷糊糊中的酒后真言。供奉在琴案上的这把天下名琴流离琴,是闵秀心里一直喜欢着的那个男人送给她的。但这并不是定情信物,而是分手礼物。不过,闵秀当时醉酒的话说的断断续续的,邵敏也没理得多大明白。
第二日,闵秀酒醒的时候,邵敏也不知道自己上哪来的胆量,居然厚颜无耻地问起闵秀心里住着的那个男人是谁。
当时的闵秀听了她的话没什么顾忌,但也没多大兴致,只粗粗告诉了邵敏一点关于那个男人的故事。据说那个男人长得还不错,是个世家公子。世家公子婚姻大多不能自主,由家族直接操控,以闵秀的身份,配不上那个男人。她见男人的家族给他谋娶的妻子身位很是高贵,对男子的前途多有助益,男人又无法为她反抗家族的安排,纠结纠结着,最终,这段两人海誓山盟过的感情,由她一个人先提出了一拍两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邵敏听过太多戏文故事,不大相信闵秀说的这个故事。
但邵敏又因为自己深爱过那么一个人,所以,那时莫名地潜意识又觉得闵秀心中挚爱着那个男人想必也是爱着闵秀的。只不过爱情和前途,必须让那个男人来做一个选择,太过残酷。是以,闵秀在爱着那人时,也在心痛着。
后来的后来,闵秀因为爱情,而骄傲地选择 一刀两断。这些年,至少邵敏认识她的这些年,她的心里一直隐藏着这样一道情殇,像邵敏自己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爱情还真算得上是件奇妙的事,它内容丰富,可以让你遇到很多人,同时也能让你迅速成长。邵敏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那种能爱一个与自己没有善果的人。她不是特别伟大的人,她很贪心,想拥有像她娘亲与邵华之间的那种纯粹的爱情。
但是在这个时代,以她这种也算是重臣之女的身份,这种纯粹的爱情对她而言完全就是奢侈品。所以曾经因为权益关系,她和秦韶音没有善果,她也不会继续爱秦韶音,因为这样不值。闵秀和那个不知名的世家公子之间的爱情,因为参杂了权益,也变得不再纯粹,在邵敏看来,这人也不再值得闵秀去爱。闵秀选择离开那个男人,是对的。可闵秀依然爱着他,这是事实。
行为理智,心不由己。
邵敏想,如今的她有时也是这个样子。她爱过秦韶音,她已经不能爱秦韶音,可她偶尔也会想起这个她不能爱的人,也不会再去爱的人。
最终,邵敏没有揭穿闵秀的口是心非,她只静静地笑着,像已经长大了似的,气息内敛了许多,再无当年“闵敏”身上的张扬。两人间还没有转移话题,聊些什么,舞台后便传出了一道声音还算美的女声:“东家,听小月说刚刚你找我?”
扶秀楼其实不算特别大,但胜在楼中布置精妙。舞台的大屏风后头,是宛转的楼梯,一般,座上贵宾,都在楼上的雅间招待。扶秀楼里的琴师、舞娘住的地方也是在这大屏风后面不远处的门外院子里。此时那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来人身份,不难让邵敏猜出是这楼里的某个琴师或者舞娘。这不,一打照面,那穿着淡黄色衣衫的气质温婉的美人,立刻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邵敏, 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脱口而出:“邵、邵姑娘?”
“你是邵敏?”闵秀听得黄衣美人这么喊邵敏,眉头不可察觉地蹙了蹙,眼睛也很自然地看向邵敏。
近日,姓邵的千金风头太盛了,也难免她会下意识这么问。更何况,放眼整个帝都,姓邵的人家就只有西街角的武义侯一家子。
闵秀曾经无数次想过与她这个亦主亦友的人身份一定不简单,但实在没有想到,这个人的身份居然这么不简单——闵敏就是邵敏,武义侯邵华的女儿……当然了,能让闵秀讶异的不仅仅是这点,还更因为闵秀和邵敏相识虽然不满三年,真正相处的日子也只有那么大半年,可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她对这姑娘的认知。
在她的记忆里,她眼中的邵敏扮作闵敏的时候,打架一流,性格率真得不能再率真。邵敏真真是没有一点儿官家千金的自觉,就像个从拥有强大江湖背景的家族里出来历练的大小姐。
可如今,闵敏的身份真相大白,闵秀自己除了讶异之外,还相当震惊。她因为这个真相,内心正心乱如麻。为什么你会是邵敏?她这么在心里问着身侧的人,一遍,又一遍,尽管身侧之人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也不会回答她些什么。闵秀藏在袖子的双手,紧紧握成双拳,带着询问意思的目光里,藏在目光后的是黯淡、又或是不安。可是,她自己的这一切反常行为,她都不会当着邵敏的面表现出来。
闵秀此刻只不动声色地,在邵敏对她了解的范围内露出一张带着询问表情的脸。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邵敏,在短短几息之间掩盖住自己所有繁杂心绪,等着邵敏给她答案。
邵敏没有过分地先留意闵秀的表情,只是瞥了眼不远处站着的黄衣美人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这黄衣美人,邵敏还是记得的。不久前,她在扶秀楼里听到四个官家公子八卦自己的那一次,这美人就是当时在台上的弹曲的那位。这下还真是巧了,她想着自己还没跟闵秀说起自己是谁,黄衣美人就先替自己招了。同黄衣美人短暂相接后,邵敏侧过头来与闵秀的视线相撞,她无奈地笑了笑,跟闵秀解释道:“前些日子我来过这找你,那时就是她告诉我你还在黎州没回来的事。我今日只不过想碰碰运气看你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我原就是想同你说这事的。秀姑姐,我姓邵,不姓闵。”
多么直白的解释,连犹疑都没有。闵秀心里苦涩一笑,没有急着回答邵敏,反倒看向了黄衣美人,吩咐道:“今日要你带着流离琴出去一趟,元平王府派人过来点了曲子,待会会有人过来接你。”
黄衣美人很快从邵敏出现在扶秀楼里的这个事实中回过神来,她极其优雅地应了闵秀的话,这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