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难得一个好天气,夜晚皎洁的月光犹如炼乳一般从天上倾倒了下来,将原本漆黑的大地照亮,官道两旁稀疏的草木影影绰绰,藏在里面的鸣虫窸窣作响。
平坦的官道上,突然响起了隐约的声音,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两匹马放佛是从无尽的黑暗中渐渐狂奔过来一般,渐渐地被夜色照亮,当头的一个男子一声白色锦衣,在暗夜之中尤其明显,因为飞驰的速度而飘飞的衣角,让他看起来更显飘渺。
君子墨像是不知疲倦一般,沿着官道一路往京城奔去,脑海中却乱成了一团,苦涩、愤怒、焦急、无奈、万般情绪全都涌上心头。
王德诲当初被擢升的时候,他不明白夜瑾言的用意,所以还特意从姬无暇那里拐弯抹角地打听夜瑾言的意思,得知夜瑾言准备让王德诲掌管建造堤坝所有银钱之后,他立刻就动起了心思来,这些差事从来都油水丰厚,他既然知道了,不从中捞一把实在太可惜了,所以费劲了心思去拉拢威胁王德诲。
谁知道事情竟然会有这样的逆转,而他直到刚才,才突然间恍然大悟,这根本就是夜瑾言设下的一个圈套,也许夜瑾言一开始只是准备将王家当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可是在他得知自己从姬无暇那里打探消息之后,便又改变了计划,故意透露了消息,就是为了眼下的一箭双雕。
既将王家当成一个警告,警告那些不安分的朝臣,又顺利地削弱了他所拉拢过来的势力,同时让他原本可以得到的银钱也付诸流水。
君子墨第一次清楚地知道,夜瑾言早已知道自己的动作,也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夜瑾言的手腕和心机。不动声色,却可以决胜千里。
而之前在对待姬无暇的事情上,夜瑾言其实都一直在小打小闹而已,君子墨心底生出的敬佩和危机,让他不但没有认输,反而被激起了更高昂的斗志。
现在说输赢,实在太早了些!
最起码,夜瑾言还有个软肋握在他的手里呢,虽然夜瑾言似乎也是在利用她,不过看得出来,姬无暇在他的心里还是有点分量的。
君子墨回想着那一日在风拂泉边看到的姬无暇,不过半月不见,她的气色似乎好了很多,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似乎只要不是在他身边,她的气色就会立刻慢慢地变好,而每次只要一回到君府,她的脸色就立刻白得跟鬼似的。
他有些讥讽地想着,脑海里更多的却是在盘算筛选着,那天要害死她的到底是谁。
虽然他很快就追着那个人影过去,可是明显那个人的身手很强,或者说,轻功很是卓绝,他是眼睁睁地看着和那个人影的距离越拉越远,远到看不清的。
而后来追上的那个女子,君子墨蹙了蹙眉头,要不是看在她救了姬无暇一命的份上,他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
因为夜瑾言的突然出手,工部战战兢兢地重修了堤坝,效率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以致于往年三个月的工期硬是被缩短为一个月,而且在牢固程度上也大大地提高了。
夜瑾言亲自去堤坝上转了一圈,勉强满意之后又往南走了走,巡查一下各地春耕的情况,往六部两下了三道圣旨,这才满意地掉头回京。
回銮走的是陆路,行进比水路要缓慢很多,一路上也没有来时的紧迫,夜瑾言也轻松了很多,沿途也有了闲下来的时间带着无暇出去游玩。而席满琯也不会错过可以和无暇相处的机会,于是常常都是三人行。
这日傍晚,銮驾在涓州城停下,夜瑾言应付了那一干前来接驾的官员,随后换了常服,又一次带着无暇悄悄地出了行宫。而在他们出来不久,席满琯也无声无息地追了上来。
很是无奈地看了一眼夜瑾言,忍不住开口道:“皇上,您不能总是这样出来,身边也没带几个人,自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行了行了,这样的话朕已经听腻了,”夜瑾言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摇了摇手上的扇子,轻嗤着看了他一眼:“你是武将,别和那些文臣一样掉书袋行不行,都已经出来了就别啰嗦了,不然朕现在就带无暇回去?”
席满琯从他眼中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威胁,也知道如果他真的将无暇带回去了,估计下次自己想要见到无暇的话,估计最早也要到京城才行了,于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沉默着没再说话了。
夜瑾言满意地一笑,然后一摇扇子,瞪了他一眼道:“在外面要注意称呼,直接称呼‘爷’知道吗?”
席满琯自然只有答应的份,夜瑾言满意之下,注意力终于移开,放到了无暇的身上:“无暇想要去哪里玩?”
无暇这些日子以来随着他四处游玩,心情开阔了很多,闻言笑着嗔了他一眼道:“自然由言哥哥做主,这涓州有哪里好玩我还真的不知道呢。”
“我说为什么让我做主,原来是没了主意了。”夜瑾言“啪”地一声收了扇子,瞥了一眼稍微落后一步的席满琯,眼珠一转,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来,随后道:“这涓州城也算是水乡之地,之所以成为涓州,是因为穿成而过的涓水,这涓水是湘江最大的支流,江水丰沛,江面开阔,是极好的水路,所以从涓州进出的船只络绎不绝,也算是个繁荣的港口之城。”
夜瑾言见无暇听得很是认真,然后话锋一转:“正是因为如此,涓州城人口繁多,来往商户也很杂乱,且都是一掷千金的富庶之人,然而越是奢华之下就越容易滋生糜烂,加上独特的水乡格局,便形成了一个特别的去处——”
越听他的话,席满琯就越觉得不对劲,一直听到了这里,他心里那隐隐的不祥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眼见着夜瑾言故作神秘地顿了顿,然后又要开口皆是答案,他连君臣之别都给忘记了,连忙轻呼阻止:“爷——”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夜瑾言已经在他的焦急和无暇的疑惑中吐出了三个字:“灯笼湾。”
席满琯的脸色黑沉了下来,伸手就将想要继续询问的无暇拽到了身后,目光灼灼地看向夜瑾言:“爷如果想去便自己去瞧个究竟吧,属下祝愿爷大获丰收,属下和无暇不便陪同,爷请自便。”
夜瑾言好笑地看着她护着无暇的警惕模样,忍不住兴味地笑了起来,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对无暇道:“无暇相信言哥哥吗?”
无暇虽然不明白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但是也知道夜瑾言不会害她,于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信。”
夜瑾言立刻得意地朝席满琯挑衅一笑,将无暇从他身后拉了过来,“别听远之胡说了,言哥哥既然带你出来玩,当然要玩一些有特色的地方。”
见无暇无比信赖地跟着走了,席满琯沉着脸不甘不愿地跟了上去。
顺着大街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越走越偏,却隐约传来了丝竹之声,然后拐个弯,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耀眼亮红,无暇眨眨眼,这才看清是怎么回事。
一条河横穿而过,靠近这边的河面非常宽阔,形成了一个湖泊一样的水湾,而水面之上正挨挨挤挤地停泊着密密麻麻的船只,当中有五条非常高大的船只,船身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什么字,天色太黑加上视线有些偏不太能看清,穿上一片红色,甲板上铺着红色的毯子,而其他地方都包裹着红绸,尤其当中的舱楼,不止一间,门窗之上悬挂着红色的绸缎在晚风中飞舞,很是妖娆。除了这五只大船之外,其他的都是小船,小船之上的舱室只有一间。
无暇有些好奇地看着,跟着夜瑾言往那边走,越是走近了,那丝竹之声越是清晰,明显是从那五条大船上传过来的,而且也能听清那丝竹之声内夹杂着的女子的娇笑之声。
无暇并不笨,一个猜想渐渐浮上了她的心头,让她的耳朵都开始发烫而来起来,嗔怪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瞥向
了依然神色自若的夜瑾言身上。
夜瑾言侧头见状,也知道她大概猜出来了,于是问道:“无暇可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叫灯笼湾么?”
无暇一愣,顺着他扇子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见到船只上挂着的红色的灯笼,也正是那些灯笼才将水面映成了一片红色。
“无暇可知这些灯笼是做什么的?”
无暇仔细地观察着那些灯笼,也发现了不同,中间五条船上的灯笼最多,每条船上都大概有十几个样子,排成一排挂在船头,而小船之上有的有,有的却没有。
无暇思索了一会儿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这灯笼有什么特别的吗,自然是船大了就多点几个灯笼,船小了就少点几个,有人的就点灯笼,没人的当然就不点呀。
无暇疑惑地侧头看向夜瑾言想要他解释,夜瑾言却神秘地一笑没说话,“咱们过去瞧瞧。”
猜出那是什么地方了,虽然不是很确定,无暇还是有点退缩,这一犹豫,手臂已经让身后的席满琯给握住。
“爷,这实在不好,您可以去,无暇却去不得了。”
夜瑾言回身看向一脸坚持和郑重的席满琯,挑了挑眉没有因为他的态度发怒,反而从眼底生出了赞赏来。
“行了,无暇不去我当然不会勉强,但是你却是必须去的,你先去寻个地方将无暇安顿好吧。”
他这话一出,两人都听出来他其实是有正事才会往这边来,当即也都不再说话。
水上很热闹,岸边也不逞多让,一排的饭馆酒馆茶馆比比皆是,席满琯找了个干净一些的茶馆,要了个包厢让无暇留下,沉声叮嘱道:“不要出去乱走,这里很乱,知道吗,我和爷很快就会回来的。”
无暇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了你们去吧,我不会乱走的。”
席满琯又检查了一下窗户和门栓,这才悬着心走了,无暇松了一口气,开了沿河的窗户,晚风带着暖意吹拂过来,很是令人沉醉。
很快就舒服地让她昏昏欲睡起来。
门外此时却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声音,很像是桌椅被劈坏了,紧接着是一片沸腾的人声,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吼声:“你给我站住,都已经不止一次了,这次你一定……”
声音越来越远,后面的话被吹散在了夜风里,外面虽然还有些议论的声音,无暇听不太清楚,也不太有兴趣,眯眼抿了一口茶,起身观看着包厢里悬挂着的字画。
猛然间一阵风从窗口吹过来,将悬挂的字画吹得左摇右摆,无暇吓了一跳,连忙转头看过去,之间窗口那边站着一个身着蓝衣的女子,背着她正在向外张望着,然后抬手将窗户给关了起来。
“你,你是谁?”无暇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掐住手心有些紧张。
那个女子似乎才意识到这样贸然的闯入实在很不礼貌,连忙回过头来道:“你别喊啊,我不是坏人,我就暂时在这落下脚,我没有恶意的。”
无暇却愣愣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因为那个女子的容貌,实在太过熟悉了,让她有些不敢相信。
“你是叫,是叫兰澹宁吗?”对视了一会儿,无暇先磕磕巴巴地开口问道。
那女子猛然间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疑惑地问道:“咦,你怎么知道的,我见过你吗?”
无暇顿时放松了下来,然后笑道:“兰姑娘忘了吗?一个月前姑娘在风拂泉边救了我呢,只是当时姑娘匆忙离开,让我连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哦?”兰澹宁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眼睛一亮,“是你呀,我想起来了,当时你被人推了一下,差点掉到湖里的是吧?”
还真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那天可一点都没看出来啊,无暇含笑着点点头,“是的,还要多谢兰姑娘当日的救命之恩。”
一听是认识的人,兰澹宁也不再拘束了,直接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几口喝干了,闻言摆摆手,无所谓地说道:“别谢来谢去的了,你不嫌烦我还嫌烦了,何况那天实在是顺手,我追个人,刚好从你身后过去,我就顺便把你提上来了,所以真不用谢我。”
无暇的笑容一僵,随即又无奈地笑了起来:“对于兰姑娘来说是顺手,对于我来说,你确确实实是救了我一命,往后只要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兰姑娘只管说了便是。”
此话一出,原本还满不在乎的兰澹宁立刻精神了起来,瞪大的眼睛明亮无比,“真的?我现在就有事情找你帮忙呢?”
“当然是可以的,如果我帮不了,还有我哥哥,我两位哥哥出去办事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有什么事兰姑娘但说无妨。”
兰澹宁将她一脸郑重其事,忙摆摆手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是……”她咬了咬嘴唇,英气的脸庞上浮上了一丝窘迫来,偷瞄了一眼无暇,见她一脸鼓励,于是接着道:“你能不能借我点银子……”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微不可闻。
无暇有些愕然,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兰澹宁有些羞恼地快速又说了一遍,无暇这才知道自己没听错,只是有些发愣,她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简单的要求,然而转念一想,兰澹宁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身份,更不知道她和当今皇上的关系,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才是正常的吧?
兰澹宁见她愣着不说话,以为她也无能为力,当即有些泄气道:“算了算了,看你的穿着打扮也是比较普通的,只怕你也做不了这个主。”
她打扮的是很普通没错,可是她的穿着,无暇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贡缎裁成的衣裳,虽然素了一些,可是料子却相当华贵好么?
见兰澹宁有些丧气地趴在桌上的样子,无暇犹豫了一下道:“其实,我是京城人氏……你确定只要银子吗?”
兰澹宁闻言却猛地直起身子气呼呼道:“你这什么话,我是和你借,而不是向你要,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无暇被她说的一怔,然后哭笑不得,“你救了我的命,向我要点银子也是应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荷包,“要多少?”
兰澹宁眼睛一亮,紧紧地盯着那荷包不放:“你有多少?”
无暇扯开了荷包,想了想还是直接递给了她,“都给你,想必你也有急用,就不要和我客气了。”
兰澹宁可没一点客气的衣裳,直接拽了过去,然后将荷包倒了个底朝天。
然后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嘴里不停地嘀咕着:“发了发了,这下发了……”
两个五十两的碎银子,五片金叶子,三颗拇指大的东珠,加上零零散散的大概十两的碎银子,这些对于从小不知疾苦的无暇来说根本就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