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墨瞥了一眼不动如山的无暇,心里的烦躁更甚,可是却憋在心口没办法发泄出来,闻言无所谓地说道:“她的样子,破颜和没破颜有什么区别?”
这话不可谓不恶毒,就差没直接说无暇貌若无盐了。
无暇没说话,重新垂下眼睛碰起了茶盏,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好像他们两人是在演戏而她就是在看戏。
君子墨不知道脑海中怎么会出现这个荒谬的想法,然而这个念头在无暇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的神情下越发得浓烈起来,让他坐立不安。
然后站起身来对东微茗道:“我们回去。”
东微茗闻言一愣,连脸上一直挂着的柔弱和娇柔都不见了,只是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嘟起嘴可怜地咬着嘴唇道:“我,我来找姐姐的事还没说呢,不过子墨既然想回去了那我们就回去吧。”
她深情款款地看着君子墨,声音里似乎含着蜜糖一样甜腻,只是背着君子墨的地方,她的手却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
她身后的丫鬟见状眼睛一亮,然后还不等君子墨开口,就突然“扑通”往地上一跪,大声地哭喊道:“主子,你要给奴婢做主啊——”
东微茗立刻一副被吓了一跳的神情,身子快速地往君子墨的怀里一靠,君子墨也下意识地抱住了她。
“你这个丫头,这么一惊一乍的,真是吓死我了。”东微茗双臂环着君子墨的腰,转头朝那丫鬟嗔了一句,又朝君子墨道:“子墨,春红也是一时情急,你不要怪她好不好?”
君子墨心里的火气也因为东微茗的撒娇一样的请求而迅速熄灭了,他捏了捏东微茗的鼻子,视线移到了鼻青脸肿的春红身上,眸中闪过了然,却还是故作不知道:“你是受了什么委屈要你家主子给你做主,趁着我也在说出来,若真是受了委屈,我自然会替你讨回公道。”
春红闻言大喜,青肿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却让她的脸更加扭曲,惹得看着她的君子墨和东微茗都忍不住闪躲了一下目光。
“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行了,赶紧说吧。”君子墨不耐烦地摆摆手,扶着东微茗又重新坐了下来,视线却别具深意地看向了无暇和她身边的聆雪。
春红没有起身,而是用膝盖挪到了正间,朝君子墨磕了个头道:“回少爷,今日奴婢从花园经过,正好看到这位姐姐拎着个食盒走的很慢,奴婢觉得肯定是食盒太重了,还想着这到底是哪个园子的人,她的主子也太不通情达理了,那么重的东西居然只让她一个人拎着,所以奴婢就好心好意地上前问她要不要帮忙。”
春红指着的正是聆雪,“谁知道这位姐姐一听说奴婢是主子身边的人,立刻骂我不要脸,还说,还说奴婢和主义一样不要脸,”她瞄了一眼君子墨,见他脸色并没有变化,不由有些失望,“然后还推了奴婢,奴婢脸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奴婢伤着其实倒没什么,只是奴婢实在替主子委屈,主子时常告诉奴婢,要敬重他人,也要乐于帮助别人,只是奴婢没想到,奴婢的一片好心竟然被如此糟蹋,甚至辱及主子,奴婢实在……还请少爷为主子做主。”
刚才还是为她做主呢,这么快就改口成了为她的主子做主了。
君子墨也不和她多计较,转头朝无暇抬了抬下巴,“姬无暇,你怎么说?”
无暇微微一侧头,唇边带笑:“这位姑娘和刚才那位姑娘一样,喜欢乱认姐姐。”
场面有一瞬间的停滞,垂着头的赵嬷嬷和聆雪眼中闪过笑意,而君子墨的脸色也古怪了一瞬,开口呵斥道:“姬无暇,现在有人指认你的丫鬟无故伤人!”
“哦?证据呢?”无暇看也没看他一眼,视线始终停留在手中的青花瓷茶盏上,似乎上面有什么令人着迷的东西一般。
春花连忙道:“当时有很多人看见的!”说完朝东微茗身后一群下人中指过去,“当时秋月就看见的。”
那秋月被这么一指,也只好走了出来,跪倒了当中。
君子墨看了依然不为所动的无暇一眼,视线逼向了那个叫秋月的丫鬟:“你果真看见聆雪推了春花?”
那秋月先是支吾了一下,闪烁的目光在对上一副担忧神色的东微茗的眼睛的时候,连忙低下头,然后低声道:“是,是的,奴婢看到了。”
君子墨又看向了无暇,“这回你怎么说?”
无暇的手指摩挲着茶杯,蹙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哦,这样吗?可是当时赵嬷嬷其实也看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可是她看到的却和这两位姑娘所说的完全不同呢,赵嬷嬷,你说说你看见了什么。”
赵嬷嬷见无暇一副苦恼又严肃的样子,眼中含着笑意,认真地应了一声“是”,然后道:“因为聆雪好几次去取吃食,都是鼻青脸肿地回来,所以为了防止万一,老奴每天都是算了时间去迎聆雪的,免得她被厨房的人出手太重打得回不来。”
她顿了顿有继续道:“今天老奴照例迎头去接聆雪,谁知道还没到花园,就听见花园里传来了叫骂声,老奴当时十分奇怪,按理君府御下严厉,怎么会发生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辱骂这种粗鲁又无耻的事情呢,于是在好奇心的趋势之下,老奴便快步走了过去,没想到,正看见有位姑娘正指着聆雪的鼻子大骂,不仅如此还故意把食盒打翻。
聆雪不堪侮辱,但是与生俱来的性格也让她不喜欢和别人争斗,所以她趁着一个机会拎着食盒跑了回来,但是那位姑娘不肯放过她,在追赶的路上被绊倒了,可惜这是聆雪已经跑远了没见到,不然以她的性子肯定会回去扶的,而老奴,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就怕一时好心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
说道这里她突然沉默了一下才说道:“说起来直到刚才聆雪都不知道那个骂她的是什么人,这位姑娘的指认更是奇怪,那个时候聆雪正在被骂,根本不可能再去推这位姑娘。”
赵嬷嬷这话不可谓不刁钻,虽然没有指明春花就是那个骂人的,可是如果春花如果说那个人就是她,那就是变相承认她骂了聆雪,可是如果她不承认,那么聆雪那个时候正在被骂,又怎么多出一个聆雪推她呢。
而且之前春花告状的时候,言语之间那么多的暗示,先是暗示无暇这个做主子的虐待下人,让聆雪一个人拎那么重的食盒,接着又暗示东微茗的通情达理来反衬无暇的不讲理。
现在赵嬷嬷的一席话,将这些全都还了回去,顺便还将君子墨都给拖了进去,说是君府御下严厉,不应该发生这样事情,可是现在发生了,那就说明君府的家风不正了。
春花被噎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求助的目光控制不住地朝东微茗看了过去,东微茗目光微闪,委屈地拽了君子墨的袖子刚要开口,那边赵嬷嬷突然又叹了口气道:“唉,饭菜都洒了,姑娘你今天的午膳还没用呢,老奴过会去再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吃的吧?”
无暇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那些……不吃也罢,也不是第一次了,午膳不用不要紧的,我也没什么胃口。”
两人一搭一唱,配合得完美无缺,却把君子墨给震了一下,他看着无暇那平静无波的脸,有种呼吸都困难的感觉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他稳了稳心神,朝身边唤他的东微茗安抚地一笑,这才对春花冷声道:“现在你们各自都有理,你还有什么证据吗?”
“我……”春花支吾着,有些着急地频频看向东微茗,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东微茗连忙抱住了君子墨的手臂,娇嗔着说道:“这件事其实妾身也知道一些,妾身原本园子里伺候的下人就少,今日因为快要接近年尾,妾身想着要送夫人什么年礼,所以将库里的东西都翻了一遍,却也没发现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苦恼之下就想让春花去市面上瞧瞧,
但是东西也都翻乱了,便让她顺便找个人来帮忙整理一下,妾身猜想,大概是因为聆雪不愿意,所以才起得冲突吧,也是春花的脾气太急了,实在怪不得聆雪姑娘。”
赵嬷嬷闻言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个东微茗,可当真是不简单的,瞧瞧这么短短的一句话里,藏了多少话,第一点就是在暗示她园子里伺候的下人太少了,这是在想君子墨要人,第二则是表明她翻东西的目的是为了给君夫人准备年礼,这是在向君子墨展示她的孝心,第三则是在暗示聆雪拿架子,请她去帮忙收拾东西都使唤不了,最后还替聆雪说话,实际上根本就是在上眼药呢。
果然,君子墨一听这话连忙握了她的手道:“是我的疏忽,一会我就让管家那里给你拨人过去,还有母亲那里,心意到了就可以,年礼的事情你也不必烦心了,我会替你准备好的。”
“嗯,子墨你真好……”东微茗看着他,双颊浮起了绯色,含羞带怯地看向他,那种羞怯的神情,让君子墨忍不住失神,多么熟悉,多么相像的表情啊,曾经,无垢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两人就那么含情脉脉地对视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一般,无暇抬起了眼睛,眸中满是淡漠,凝视着挂在窗口的琉璃珠子,五彩斑斓的珠子大小不一地串在一起,在阳光下随风轻轻晃动着,折射出迷离的光彩,刺得人眼睛生疼。
她的心里一片空旷,她曾经以为亲眼看见他对着别人温柔的时候,她会痛,会哭,会死,可是事实上,她只是觉得有些窒息,有些刺眼,更多的是麻木。
他时而亲近时而疏离的态度已经把她的期盼一点点地打落尘埃,她已经不愿再给自己奢望了,那埋在心底的期望和渴求被他的反复无常给死死压住,她其实很怕疼,可是他不知道。
更何况,现在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长着和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一样容貌的女人,他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得到姬无垢的遗憾全都被放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上。
可笑啊,在姬府,在他说出以后会好好待她的时候,在他带着他去霞山看红叶的时候,在他宠爱着她的时候,她还天真地以为,她开始在他心里占据了一点点的位置了,即使完全比不上姬无垢的位置,可是最起码,他开始看得见她了。
可是事实在她觉得自己飞上天的时候,狠狠地给了她一耳光,直接将她摔如地狱。
她还能有什么奢望?
“姬无暇!”一声被刻意扬高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无暇侧头看过去,神色淡淡:“不知道少爷唤我何事?”
“微茗说的话你没听到吗?你是怎么管教丫鬟的,不听使唤的丫鬟要了何用?”
“哦?少爷说的是聆雪吗?可是聆雪一向都懂规矩,并没有不停我的使唤呀。”无暇说着,刻意地将“我的”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君子墨像是根本没在意一样,沉着脸道:“那为什么微茗不过让她去帮忙却使唤不了?”
无暇笑了起来,唇角微勾,她的嘴唇原本就没多少血色,这位微微地弯起,像是淡粉色的樱瓣在颤动:“不知这位微茗姑娘是什么身份,来使唤我的丫鬟,我很不解,还请少爷不吝赐教!”
君子墨一噎,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微微晃动着,旁边的东微茗却紧张了起来,要知道这可是关乎她的名分啊,来到君府都已经快要一个月有余了,君子墨却一直没有提起过,就让她这么没名没分地留在君府,更更关键的是她还不方便自己提出来,不然就会落得一个咄咄逼人的态度,这也是为什么她要尽力讨好君夫人的缘故,可惜虽然她在君夫人那里暗示了不止一次,却不知道为什么君夫人好像从来都听不懂一样。
现在被无暇给提了出来,她紧张地等着君子墨表态的同时,心里对无暇更是不屑,没见过这么蠢的女人,虽然也要好好感谢她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机会。
君子墨深深地看向无暇,见她丝毫没有紧张的感觉,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等着他表态,他就觉得很烦躁很烦躁,他从刚才见到她的时候就在告诉自己,她这样不是正好么,老老实实地在君府里待着,不缠着他也不给他添麻烦,这样不是正合他意,可是他为什么还这么烦躁?
无暇不在乎的神情彻底刺激到了君子墨,君子墨冲动之下脱口而出,“我打算以平妻之礼迎娶微茗进门!”
没有理会东微茗激动到颤抖的神情,他仍然死死地盯着无暇,却失望地发现,她真的没有一点点紧张和在乎的神色。
无暇道:“那也就是说还没迎娶进门?”
意思就是还没迎娶进门,没名没分地根本没资格使唤她身边的聆雪。
君子墨立刻又接口道:“我已经和父亲母亲说过了,族里也都告知过了她们都同意了。”直接反驳了无暇的话。
无暇毫无意外之色地点点头,又平静地问道:“那么少爷觉得该如何处置聆雪呢?”
她这是在认罚了?
君子墨一愣,随后道:“按规矩是要打二十大板、罚俸三个月!”
“哦。”无暇点点头,然后又问道:“不知道是按哪里的规矩?”
君子墨又是一愣,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说道:“当然是按君府的规矩。”
“这样啊……”无暇蹙起了眉头,有些苦恼地说道:“可是聆雪是我带进府里的,她的卖身契在宫里,君府也从来没有发过她一个铜板的月俸,也就是说她根本就不是君府的人,那怎么能按君府的规矩来办呢?”
还没等君子墨反应过来,她又继续苦恼地说道:“可是如果按照宫里的规矩来,聆雪是皇上的亲封的司记,曾经行走御书房,掌经史教学,纸笔几案,身居正六品官职,所以,就算是想要处罚,那也只能是皇上下令了。”
说完她又看向了君子墨,“少爷身在朝堂,其中律法,想来也是知道的吧?”
君子墨定定地看着她,好像是从来都没有认识她一样,带着陌生和探寻,无暇任由他打量着,许久之后,君子墨站起身来,一把将东微茗拖起来揽住她的腰,视线却还是看向无暇,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们走。”
东微茗也看出来自己是讨不了什么好了,何况她今天的收获已经够多了,所以也不再多闹,很是配合地跟着君子墨往外走,跪着的春花和秋月见状,也跟着爬起来准备离开。
却听无暇突然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慢着。”
君子墨的脚步一顿,回头来看向她,无声地挑眉看向她,像是在等着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无暇的视线却是落在了春花的身上,一字一句,语气淡漠如烟,可是在春花听来,却仿若雷霆万钧:“只是不知道,这位春花姑娘诬赖了朝廷命官,按律该如何处置呢?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