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那么轻描淡写,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刚才那咄咄逼人的话根本就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一般,她漫不经心的目光看着君子墨,淡淡的没有一点逼迫的感觉,缥缈得像是雾气一样随时都会撒掉,可是却让君子墨的心里升起了浓厚的凉意。
他深深地看着她,今日,他认识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姬无暇,陌生得让他甚至有些无措,直到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他不了解她,他一点都不了解她。
“她留给你,任你处置。”
他像是用尽了力气一样吐出了这句话,又看了无暇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东微茗却不依了,这个春花可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心腹,虽然性子有点冲动,可是胜在忠心,一直唯她马首是瞻,她在君府里的根基还浅,正是用人的时候,怎么能在着节骨眼上损失一个这么重要的下人?
只是她张嘴刚要说话的时候,君子墨却没有给她机会:“不过一个下人,等你进了门,还会缺下人吗?”
东微茗一震,立刻就清醒了过来,是啊,她已经得到君子墨的承诺,她马上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了,到时候整个君府都会是她的,哪里还会缺人使唤呢,再培养一个心腹虽然费点时间,可是此时如果因为保全一个春花弄得君子墨不高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想通了这一点,她立刻就没有抵触,乖顺地任由君子墨带着她离开。
赵嬷嬷看了一眼还没完全爬起来就又震惊地瘫软在地的春花,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却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到:“姑娘,诬陷聆雪的可不止一个啊,还有一个做了伪证的帮凶呢。”
君子墨的身体一顿,然后头也不回道:“都留下!”接着拉着东微茗大步地离开。
无暇垂下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刺骨的凉风从门口倒灌而入,将铜盆中的炭火吹得忽明忽灭,无暇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看向春花和秋月。
春花似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东微茗离开的方向,好像还不敢相信,东微茗居然就这么丢下她走了,反而事那个性格有些怯懦的秋月,此时正直直地朝无暇跪着,见无暇抬起头来,连忙求饶道:“求少夫人饶命,奴婢实在是迫不得已,请少夫人恕罪。”
她的求饶也将春花从惊愕中唤醒,春花看了一眼无暇,却没有求饶,只是沉默地跪着等待着处置。
无暇突然觉得疲惫至极,伸手捏了捏额角,然后声音微弱地朝赵嬷嬷说道:“这两人,就劳烦嬷嬷带下去处置吧。”
赵嬷嬷应了一声,朝聆雪示意了一下,聆雪会意,走到门口做了个手势,很快就有人进来将两人拖了出去。
书房里静了下来,无暇看向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也不想继续写字了,她觉得很累,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再动一下。
赵嬷嬷捧着热气腾腾的碗进来的时候,便看见无暇连姿势都没变,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着眼睛,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担忧地暗暗叹了口气,放下碗走到无暇的身后,替她揉捏着额头,“姑娘,你终于长大了,嬷嬷很高兴,你会保护自己了。”
无暇的眉头因为赵嬷嬷的手法而渐渐舒展了开来,闻言微微苦笑一声,道:“嬷嬷,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你忘了,我是在宫里长大的啊。”
赵嬷嬷的手一顿,然后有些恍然,是啊,她的姑娘是在宫里长大的啊,对于这么明争暗斗怎么会不了解。可是大概就是因为看得多了,麻木了,厌恶了,所以才一直逃避着,不愿意有一天自己也走上那样的路。
果然,无暇继续道:“我一直都不愿意让自己也变成那个自己都讨厌的样子,所以我更想装糊涂,装不明白,可是我今天才知道,没有那个女人希望自己变成那个样子的,谁都想单纯地活着,无忧无虑,可是最后却还是被逼着走上了那样的路,曾经我厌恶极了那些耍心机的后妃,可是现在,我真的是同情她们,就像怜悯我自己一样。”
赵嬷嬷突然就说不出话来,眼中浮起了泪光,她的姑娘啊,即使知道成长起来会付出很疼的代价,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天,她真的好心疼,她自小就捧在手心里的姑娘,此时连语气都是这么沧桑了。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却听无暇又轻轻地低喃着:“嬷嬷,你说,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姑娘……”
无暇好像没有听见赵嬷嬷声音里的哽咽,笑了笑继续道:“我有言哥哥护着,一直都万事顺遂、随遇而安着,我时常想,如果我在嫁人这件事上也是随遇而安地听从言哥哥的安排,而不是固执己见是不是今日,就是完全不同的结果了?”
“可是怎么办呢,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尽头,亲眼看一看那结果。”
“姑娘你怎么就这么拗呢?”赵嬷嬷叹了口气,擦干眼泪又失笑着摇摇头,“小时候的脾气,长大了可一点都没变。”
无暇似乎也想到了小时候的记忆,脸上浮起了笑意来。
赵嬷嬷过去捧起了碗,一边道:“不管姑娘怎么选,嬷嬷都会一直陪着你的,来,刚才门没关帘子也没挡,姑娘怕是吹了不少冷风,这姜汤刚好入口,赶紧喝了吧。”
浓郁的姜味冲入鼻腔,无暇看着赵嬷嬷担忧的脸色,心中一片暖意。
君子墨神色平静地带着东微茗走出来,看上去好像什么变化都没有,谁也没看见他眼底压抑着的惊涛骇浪,像是快要压抑不住的狰狞巨兽,随时都要冲出来叫嚣吼叫。
“微茗,你自己回去吧,我想起来还有些公事没有处理。”他松开东微茗淡淡地开口。
本来还准备趁热打铁尽快定下婚期的东微茗闻言目光微闪,却也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不然恐怕会适得其反,于是仰头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嗯,那子墨快点去吧,晚上我等子墨一起用晚膳好不好?”
君子墨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然后转身往前院书房里走去。
一踏入书房,君子墨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阴云密布像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天气一样可怖,他负手站在书房中站了一会儿,然后猛然间抬脚踹向了书案,宽大而沉重的花梨木书案在地上拖拉出了难听的摩擦声。
君子墨面色狰狞地上前一步,一挥袖子猛然间将书案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上,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巨响,整个书房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翻飞的书籍纸张,还有泼得四处都是的墨汁,书案前铺着的一块上好的皮毛上,被弄得一塌糊涂。
君子墨犹不解气,又四处乱砸了一遍,等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书房里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好在他还算有点理智,砸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他站在狼藉之中微喘了一口气,然后一拳捶到了一个待客的小几上,木质的小几不堪重负,摇摇欲坠了一会儿,终于“咔嚓”一声裂开,四散在地。
君子墨收回手,关节之上醒目的血色他就像是看不到一样,神情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房门口打开门,对等在外面战战兢兢的下人道:“收拾一下。”
到了晚膳时候,君子墨照例是去了东微茗那里,只是刚吃了几口,就因为饭菜的不合口味,将负责厨房的管事一家全都发卖了出去,然后怒气冲冲地回到了书房。
这是君子墨从剿匪回京之后,第一次没有在东微茗那里过夜,而整个君府,也因为他的反常掀起了风浪。
厨房新上任的管事自然更加战战兢兢,因为没人知道前任管事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惹怒了君子墨,说什么不合口味,别开玩笑了,天天都是这么做饭的,怎么可能就今天不合口味了?
谁都知道那管事一家是被君子墨迁怒了,可是关键问题就是,是因为什么事被迁怒了。很多人都觉得是因为东微茗,没见君子墨都没在那里过夜么?
府里的下人都在私下里猜测着是不是这个东微茗要失势了,这是又开始恢复记忆一般想起来无暇这个正牌的少夫人,要知道君子墨中午刚从无暇那里出来,而晚上就在东微茗那里发作,想不让人想歪都不行。
加上那天长风园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可以封口,府里也渐渐流传开来。
于是那些一直用鼻孔看待无暇等人的下人也收敛了很多,厨房那边不仅饭菜质量直线上升,甚至也开始主动将饭菜送过来了。
对于这些变化无暇都当做不知道,反正不管那些饭菜是什么样的,反正都是不可能进入无暇的嘴里的,她每天的一日三餐都是夜瑾言让人从宫里直接送过来的,哪里还能看得上君府那些饭菜。
日子就在无暇平静的生活中快速地滑过,天气越来越冷,离过年也越来越近,君府的下人也开始为过年而忙碌了起来,君府的管家权一直握在君夫人的手里,无暇也落得轻松,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无非就是在练习使用左手,到了现在,已经能够自如地用左手吃饭,写字也不再那么歪歪扭扭地不成形了。
这一天的天色很是阴沉,一大早就寒风呼啸,压抑得似乎天要掉下来一样,小书房里放了两个火盆,哄得小小的地方暖洋洋的,无暇穿着夹袄靠在小榻上和赵嬷嬷说话。
赵嬷嬷见她心情很是松快,脸上也不由地带出笑模样来:“快要过年了,姑娘可有为皇上准备节礼?”
无暇一愣,然后脸上的笑容也缓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嬷嬷为我想想吧,往年都是替言哥哥做衣裳,今年怕是不行了。”
她右手笔都握不住,左右也只能勉强用笔,拿针那就不要想了。
赵嬷嬷心里暗暗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不是明显要戳姑娘的痛处么,刚想着该如何转移话题,只听外头突然一阵欢呼。
赵嬷嬷连忙站起来道:“姑娘坐着,老奴去瞧瞧那几个丫头在咋呼什么。”
无暇点点头,赵嬷嬷走到门口一掀帘子,也跟着有些惊讶地轻呼了起来:“姑娘,外头下雪了,你来瞧瞧。”
“哦,是么?”无暇脸上倒是带出了欣喜的神色来,起身走到门口,便看见外头果然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来,雪片又大又密,不停地落下来,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
赵嬷嬷见她穿着夹袄就走过来,连忙道:“姑娘,不如批了厚披风在窗口瞧一会儿啊,仔细别吹了风。”
无暇点头应了,抱着个汤婆子坐在窗口,看着那雪不知疲倦地往下落,落到地上的化了,落在树枝上的却没话,很快就堆了一层白。
无暇笑道:“前人说‘忽如一 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诚不期我也,才这么一会儿,那树枝就已经白了,”她说着又侧头看了一眼赵嬷嬷,道:“往年在宫里,冬日第一场雪,言哥哥总是要请我去喝酒赏雪呢,可惜今年不能如前了。”
赵嬷嬷听出她话语之中的惆怅,连忙宽慰道:“姑娘宽心,再过些日子就过年了,到时就能见着皇上了。”
两人正说着,猛然听园子门口传来了说话声,很快的,听雪就跑了过来,小脸上一片殷红,轻喘着道:“姑娘,马公公来传皇上的口谕来了。”
无暇一喜,和赵嬷嬷对视了一眼道:“快请。”
等马公公在聆雪的引路下进了园子,无暇早已整理了装扮等着了。
马公公一进门见状连忙疾步走过去道:“我的姑娘啊,赶紧进屋去,外头这么冷仔细别冻着。”
一起进了屋,马公公这才道:“姑娘,皇上请您去宫里赏雪,顺便小住几日,反正离过年也没多少天了,皇上的意思是,让你在宫里过了年再回来,您瞧着呢?”
无暇陷入了思索,往年她未嫁之身,留在宫里过年倒没什么,如今她已为人妇,如果还在宫里过年是不是不妥?
赵嬷嬷见状也知道她举棋不定,给马公公使了个眼色,一边道:“姑娘不如先进宫,反正离过年还有些日子,进宫了再决定也不迟。”
马公公立刻点头道:“嬷嬷说的对,姑娘先进宫吧,奴才出宫的时候,皇上已经命人在温碧亭暖酒了。”
无暇一听笑了起来,也不再犹豫,道:“那嬷嬷替我收拾一下,咱们进宫。”
马公公自宫里抬了暖轿来,从厢房的门前将无暇抬到马车上,到了宫门出,又直接将无暇抬到了温碧亭,能在宫里坐暖轿的,除了皇上以及一后四妃,也只有无暇有这个待遇了。
温碧亭处于御花园的一角,是个八角亭子,不同的是那八面全都用磨得很薄的无色琉璃给封住,不透风,却能从里将外头看得一清二楚,加上半悬空地建造在碧水之上,是赏雪的最佳之处。
无暇一下暖轿,便看见亭子里一身明黄的夜瑾言朝她招了招手,满脸的微笑,无暇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也顾不得赵嬷嬷还在替她裹着披风,连忙疾步往亭子里走过去。
“言哥哥……”娇软的呼声还没完全落下就已经被她咽了回去,无暇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地看着亭子里的另外一个人,脸上浮起了不好意思的红晕来。
一身黑衣的男子坐在那里,因为靠近亭子的柱子,半掩在暗影里,所以无暇刚才在外头一时也没瞧见。
“席将军也在啊……”无暇不伦不类地打了个招呼,目光嗔怪地瞪了一眼在旁笑得开心的夜瑾言,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那黑衣男子正是席满琯,他起身朝无暇拱了拱手道:“见过姬姑娘。”
在场所有人都对他的这个称呼表示满意,尤其是夜谨言,朝他摆摆手道:“行了行了,都坐下吧,远之你不是将门世家么,摆出这么温文有礼的样子是想干什么?”
席满琯嘴唇弯了弯,便坐了下来,皇上这话本就不用回答的。
夜谨言将无暇拉到身边坐下,一边问道:“远之是什么时候见过无暇的?前段日子我提起你的时候无暇还不认识你呢?”
无暇这才猛然想起来,为什么那次在霞山,她听到席满琯的名字觉得耳熟,因为之前在宫里的时候夜瑾言曾提到过,可惜她那个时候根本没在意。
想到这里她也有些脸红,极快地瞥了一眼沉默的席满琯,连忙道:“之前在霞山迷了路,多亏了席将军才能找得到路呢,后来又在街上遇到一次……”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又想起那一次,那个时候她还在因为君子墨带她出去玩而开心,可是谁知道他却半途瞒着她去见了姬无垢,甚至都忘了替她买烤红薯,那个时候她不是就应该看出来,他根本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