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金乌早已西沉,灯火依次被点亮了起来,廊下随风轻摇的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光线,透过雕花的窗格和透明的细纱照进黑暗的房间里,将沉睡的男子的脸映得一片晶莹。
君子墨满头大汗地从睡梦中醒过来,急促的呼吸在看见四周的布置之后才慢慢地平缓下来,他闭了闭眼,轻抚着额头,然后掌心按到了心口,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加速的心跳也变慢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起身快速地整理衣裳。
“来人——”
他开口唤人,声音中还残存着微微颤抖,他扣着腰带的手指也同样微抖,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头也没抬地问道:“夫人去哪了?”
来人好一会儿没有出声,他蹙着眉头看过去,脸色却猛然阴沉了下来,目光冰冷地似乎想要将面前的人冻成冰块,他盯着闯进来的那个人,口中却又唤了一声:“来人!”
“我不是来了么?”兰澹宁一边说着一遍走过来,抬手想要帮他整理衣裳,却被君子墨往后避过,让她的手落空了。
“出去!”君子墨死死地瞪着她,额角的青筋因为愤怒而突突直跳,整个人都散发着浓郁的冰冷和怒气。
兰澹宁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一般,手一顿,也没有收回,而是继续朝他领口探了过去,君子墨再次后退,可是一眨眼见,兰澹宁的手却已经拽住了他的衣领。
她漫不经心地一边抚着他的衣领一边说道:“看吧,如果你的武功不能恢复,你就连我这么个小小的动作都躲不过。”
君子墨冷哼一声,“我也不会再遇到像你这么不要脸的贱人了,松开!”
“这可说不准呢……”她呢喃着,一边更加往他身边靠了过去,手指像是不经意般地拂过了他的穴位,然后君子墨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环住自己的身体,偎进自己的怀里,“既然都说我不要脸了,我也不介意更不要脸一些。”
“真好……”兰澹宁听着他胸膛里因为愤怒而加速的心跳,慢慢地笑了起来,“只要娶了我为侧夫人,我就把流金花给你,等到你伤好了,我就离开,前后最多也就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然后你就可以一直陪着她,和她白头偕老了,多么划算的买卖啊,你说对不对?”
“我不答应!”君子墨咬住舌尖,声音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一般,“给我滚!”
兰澹宁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却感觉到君子墨的身体一颤,然后一口血就被喷了出来,甜腥而温热的鲜血淋漓而下,滴落在她的脸上,将她烫得心惊肉跳,她慌忙解开了君子墨的穴道,然后抱住他软下去的身体,惊慌地喊着:“清逸,清逸,你不要吓我,我不要你娶我了,你醒醒,我把流金花给你,立刻就给你,你别生气……”
站在门外的青襄早在君子墨吐血的时候就已经破窗而入,一把推开泪流满面的兰澹宁,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君子墨的体内,兰澹宁见状也跟着握住君子墨的另一只手给他疗伤。
好一会儿君子墨的脸色才缓和了下来,青襄收回手,这才脸色阴沉地说道:“我答应你的条件,不是让你这样伤害主子的!你知不知道主子这样内伤又重了几分,只怕一年的时间都撑不到了?!”
“对不起,”兰澹宁一愣,然后愧疚地低下头去,又低声道:“反正药材已经找齐了不是吗,他不会有事的。”
青襄看了她一眼道:“你愿意把流金花拿出来?”
兰澹宁的目光凝在君子墨的脸上,然后轻轻地点点头。
青襄松了一口气,语气倒是好了很多,道:“那主子若是还不愿意娶你呢?”
“我只要能在他身边看着他就可以了,他现在伤还没好,我想照顾他,等他伤好了我就离开,他娶我又如何,不娶我又如何,不过是个名分罢了。”
青襄却看了她一眼道:“你要的不就是那个名分?”
兰澹宁苦笑了起来,是啊,她要的就是那个名分,因为她早就知道,如果逼着君子墨娶她,她唯一能得到的就是那个名分罢了,可是她不会后悔。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青襄说着朝窗外看了过去,正看见一个纤细的背影没入了黑暗之中。
无暇沿着抄手游廊走着,廊下的灯笼一个连着一个,照亮了她略微有些苍白的脸色,她垂着眼睛,唇角却微弯,含着虚无的笑意,整个人似乎都很轻盈,轻盈得好像不是在走而是在飘。
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垂花门,她的脚步越走越快,从僻静的小路出了宅子的后门,门外是条昏暗的小巷,若是平日她大概还会有些惧怕,可是此刻她却完全没有感觉,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不然她就快要无法呼吸了。
出了巷口就是宽阔的城中干道,道边悬挂着明亮的灯笼,未曾打烊的茶馆酒馆一片喧哗,她站在街头,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恍如隔世。
她有多久没有出来过了,很久了吧,久到已经记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了,她就像是一只金丝雀儿,被他养在华丽的笼子里,与世隔绝,若是有一日离开他,她是不是根本就活不下去了?
何况这里还是大炎,远离了家乡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她甚至连如何回大越都不知道。
有时候chong爱大概也是一种残忍,将一个人捧得高高的,高到了天堂,若是有一日松手了,便直接摔入地狱,连在人间停留的机会都没有。
纵然他不是故意的。
怨恨和恩爱永远是一对亲密的敌人,爱是有多深,恨的时候只会更深。
兰澹宁的几句话,无暇已经知道了个大概,无暇能理解他的无奈,可是她却恨他的隐瞒,正是他的隐瞒,才会让两人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即使到最后他仍然需要在无奈之下娶了兰澹宁,她也一定会同意。
可是总比现在,她一无所知,却从兰澹宁的口中得知这一切。
看啊,多么可笑,她身为他最亲密的人,却对他根本不了解,而另外一个女人,即使他不愿意娶她,可是却知道他的一切,而且到最后,他还是会娶她不是么?
还是今天,那个下人为什么会突然跑到书房来告诉她君子墨醒了让她过去?分明就是将她引过去看兰澹宁是怎么逼婚的,还有青襄,能够在第一时间闯进去,也表明他其实一直在周围不是么?青襄是谁,他是君子墨的贴身侍卫,如果没有君子墨的允许,他敢作出这些事吗?
这分明是就是一出戏,作出这场戏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告诉她,君子墨需要娶兰澹宁,即使迫不得己。
无暇恍惚地笑了出来,他无法直接开口和她说这件事,所以就演出一出戏,旁敲侧击地告诉她,他其实很无奈,可是他还是需要娶另外一个女人。
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样远比直接说明更加伤人,他直接说出来了,最起码她还能感受到他的真诚,她为了他最后肯定会妥协,可是这样做戏,让她更加无力,他们之间,竟然也到了需要耍心眼的地步了么?
她不知道在街头站了多久,久到双腿都有些麻木,街上的灯火慢慢地变得稀少了,夜风微凉,吹在她身上,让她猛然间回过神来,无暇垂下头低叹了一声,然后动了动手脚,慢慢地转身走回去,一步一步地走回那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地方,因为她根本无处可去。
她却不知道,在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时候有个人影冲了过来,然后四处看了看没看到人影,小声地嘟囔道:“难道是我看错了,不可能吧,不过她也不应该会在这里吧,还是准备去大越找吧,我就不信我亲自去了还会找不到!”
无暇踏入后门,便敏锐地感觉到身边的一丛灌木无风自动了一下,她没理会,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步履不慌不忙地走着,回了院子先去厨房取了晚膳,在婆子有些疑惑的眼神里,回到了书房。
青襄却已经在书房里等着了。
“夫人。”
无暇唇角带笑,点点头算是应了,然后将碗碟一个个摆下来,见青襄仍然站着,问道:“有什么事吗?”
青襄见到她这般神色自若,神情有些奇怪,似乎是不满又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迟疑着开口道:“主子……”
无暇捏了筷子,问道:“醒了?”
这样不痛不痒的问话让青襄有些语塞,看着无暇垂头把玩筷子一副没事就出去不要影响她用膳的神情,胸口一堵,沉吟了一下说道:“主子因为那次将夫人带出来,服用了一种秘药,然后受了很重的内伤,寿命只剩下大概五年的时间,后来又受了几次伤,夫人也是看到的,到了现在差不多就剩下一年的时间,原本这种伤是无药可医的,只是兰姑娘寻来了失传的药方,而且上面各种药材也很珍稀,我们在大越费尽心思寻找,最后只缺了两味,所以来了大炎,大炎这边的人手太少,幸好兰姑娘的人脉广,先后把这两种都找到了,只是……”
他说到这里有些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这种话原本就不该是他来说,而是由君子墨说出来才好,只是君子墨现在受伤昏迷,他也想让兰澹宁有些希望,这才自作主张地先来说服无暇。
无暇见他不出声了,这才抬眼看过去,似笑非笑道:“说完了?”
青襄一愣,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说完了就出去吧,”无暇收回目光,有些漫不经心,“饭菜该凉了。”
“可是……”
青襄的话没有说完,就对上了无暇毫无感情的目光,然后听到她淡淡的声音,“青襄,注意你的身份。”
就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却让青襄猛然一怔,看着她唇角一直含着的笑意,他突然就觉得,他似乎一直都没有看透眼前的这位夫人,事实上,他和小十八他们的确实不喜欢这位夫人,总是那么娇弱地躲在主子身后,所有的危险都让主子给她挡着,何况她还是主子受伤的罪魁祸首,更不要说她对主子一点帮助都没有,总是拖累主子。
可是这一刻,青襄突然就好像触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他的心跳猛然之间加快了起来,淡淡的恐慌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
他看了一眼那个在灯下摩挲着筷子的女子,然后迅速行礼退了出去。
君子墨昏迷了整整一日,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才醒过来,睁开眼睛之后便看见伏在chuang边睡着的兰澹宁,他恍惚了一下,然后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立刻掀开毯子下chuang,身体的虚弱让他踉跄着差点跌倒,幸好手疾眼快地扶住一边的chuang柱。
弄出的动静将兰澹宁地吵醒,她抬头见状连忙上前来扶住他,焦急地说道:“清逸,你身体还没好,不能下来,快点回去躺着,等……”
她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完,君子墨一挥手臂,挣脱了她的手,直接跌跌撞撞地往外冲,身体不停地碰撞到桌椅上、花架上,掉落的茶杯花盆碎裂了满地,可是他却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一般,冲过去开了门,就看见青襄赶了过来。
“主子你的伤还没好……”
君子墨将他一把拽住,目光逼视着他问道:“夫人呢,夫人去哪里了,她在哪里?”
“夫人在书房呢,主子若是想要见她属下这就去请她过来。”
“不,不,我要自己去!”君子墨推开他,扶着门框就想要往外走,被青襄一把拉住,“主子,你这样过去只会让夫人更加不放心,你希望这样吗?”
君子墨脚步一顿,有一瞬间的迟疑,身后跟上来的兰澹宁立刻抬手朝他后颈砍了过去,青襄手疾眼快地想要阻拦,却始终慢了一步,君子墨已经被她的刀手击中,身体一晃,然后慢慢地软倒,被兰澹宁接了个正着。
青襄立刻上前将君子墨夺了过去,神情冰冷地看向兰澹宁:“你是想死吗?我和你合作只是为了让主子的伤能够早点治愈,而是让你这样随意伤害主子的!”
兰澹宁冷笑道:“我这是伤害他吗?我这是在救他,如果我不打晕他,他只会伤得更重!那个女人根本没有来看过他一眼,凭什么让他一醒过来就惦记着!”
青襄也恼怒了起来,一边将君子墨放回chuang上一边冷笑道:“你不是忘了吧,你口中的那个女人是我们主子正经的夫人,你才该问问你自己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插手主子的事!”
“我怎么没有资格,我找到了火伞菇流和金花,我救了他的命!”兰澹宁的不甘在此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呵呵,”青襄冷冷地笑着,看着她的目光无比冰冷,“没想到我也有走眼的时候,本来觉得你是个好的,没想到竟然是挟恩图报之流,我们夫人,确实比你好太多了!”
兰澹宁轻嗤一声,“这世上本就没有不求回报之事,若是没有我的挟恩图报,你们不就成了之恩不报之人,坏人都让我来做了,你还在这指责我?”
青襄此刻真的觉得她有些恬不知耻,他开始明白君子墨为什么会那么厌烦她了,这样不知进退的人,实在不值得深交。
其实兰澹宁不过是被chong坏了而已,出身于武林至尊的兰家,一直都被捧在手里chong着,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就做什么,后来拜了柳青崖为师,还有个一直护着她的师兄李年州,她的人生从来都是顺风顺水,就连前一次差点丧命那么大的危机,她都因祸得福了,她根本就没有受到过什么挫折。
即使她本性是好的,可是一旦执拗起来根本不会轻易地回头,越是得不到就越是不甘,越是不甘就更加想要得到,牛角尖越钻越深,以至于执着到了现在都还没有得到君子墨的她,已经彻底地陷入了执念的魔障中。
青襄安顿好了君子墨,直接起身隔在她和君子墨的中间,道:“兰姑娘,你这样待在这里实在有损你的闺誉,还请你出去才是。”
“你!”兰澹宁没想到青襄直接翻脸不认人了,恨恨地说道:“你以为你算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奴才背叛了主子,你也有脸继续待在这里的?何况我马上就可以嫁给清逸,我留在这里怕什么?”
青襄脸色微变,却依然镇定自若,“我的事情自有主子明鉴,还轮不到你说话,而你,就算你要嫁给主子,你现在也还没嫁,那么你最好乖乖地出去,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兰澹宁气得说不出话来,瞪着眼睛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气呼呼地摔门而去,青襄跟在她的身后出了门,见状道:“十八,你跟着兰姑娘,带她去待客的院子里,暂时不要让她出来了。”
小十八闪身出来,闻言有些犹豫,“那什么时候能让她出来,那么小的院子不是要闷死了?”
青襄猛然间看了过去,冷声道:“十八,收起你的小心思!你最好谨守自己的本分,否则到时我也救不了你,若是你看住她了,说不定还能戴罪立功,否则,你就自求多福吧!”
十八身体一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僭越了,忙行了一礼匆匆地跟着兰澹宁去了。
青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即往书房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