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而已，这是我与玄渊最后的诀别。
我挺直腰板走在内监后面，感觉时间过了一个甲子那么长，才听见他道，“娘娘，就是这里了，您进去吧。”
我走进房里，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我便卸下伪装，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我手脚并用地往玄渊爬去，每爬一步，便觉得生的意义少了一份，玄渊，你为什么不带着我走？你为什么，还要在我的肚子里留下一个小家伙，要是没有他，我就能跟你一起走了不是么？
他静静地在那里躺着，我颤抖的手摸着他冰冷的身体，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熟悉的，他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我就那样絮絮叨叨跟他说了半个小时话，跟以往不同的是，他以前会反驳我，这次却不会了。
内监敲门进来，我在他的额头上印上最后一吻，便与内监一同出去，从此之后，我便不再是我。
玄湳依旧在勤政殿里等着我，他见我来了，道，“珑儿，你随了朕吧。”
一句话，让我的心中翻涌起无数的波涛，随了你？
我抬着头，仔细寻着他的方向，笑道，“皇上莫不是在说笑么，未亡人的夫君尸骨未寒，怎么可能随了皇上？”
他快步走了过来，带着一阵风吹过，道，“你若不想，那么你的孩子与奴仆呢，难道你不想见他们么？”
我的心一痛，对了，我怎么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他们。我攥着他的衣袖，道，“他们在哪，快告诉我。”许久他才道，“难道朕真的让你这么讨厌么，为何说到朕的时候，你从来不曾这么激动过，你知道么，朕多么讨厌你面对朕时，这一副万年不变的神情，朕真的想一把把它撕碎了不可。”
我不说话，撇过头去，突然他的手擒住我的下巴，扭过我的头对着他，道，“朕没有跟你说过么？说话的时候要看着朕。”
我摇摇头，道，“可是我瞎了，看不到了。”
他一愣，手在我的眼前挥舞了几下，我只看得一个模糊的影子掠过，我淡淡道，“别费力了，我真的看不到。”
他突然将我抱住，很用力，就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一般，道，“没事的，珑儿，会治好的，你不要害怕。”
可是，我说过我会害怕么？我恨不得这样更好，看不到很多东西，便会安心许多，便会少很多烦恼。我摸了摸肚子，这里面还沉睡着一个小东西。“想要我答应你，也未尝不可，可是你要保证，玄渊必须是一个帝王的身份光荣下葬的，还有，你要保证我的孩子和扶杏他们的安全，还有郸音草原上的乔眉公主，你要放她自由，能做到么？”
他应了一声，道，“这些朕都答应你，只要你陪着朕，在朕的身边。”
我点点头，“还有，你让我见一面我的表哥吧，许久没有见他，怪想他的。”
他愣了一下，我又道，“我的弟弟还在我表哥那里，你就让我出宫见他们一面吧。”
天气好像很晴朗，九月的阳光还是很毒辣的，一丝丝地暑气渗透进来，让我出了一身汗。我摇着纨扇，看着马车角落里堆着的冰块，心中却突然想起，玄渊病重的时候，这一点冰块根本不算什么呢。
我掀开车帘，道，“还有多久才能到？”
过了一会儿，扶杏才道，“回娘娘，大概还有一刻钟才能到将军府。”
我放下帘子不再说话。
车外面嘈杂的声响不断，来来往往的是过路的百姓，多久的时间，我没有仔细地去观察过生活了，或许自从我离开了潮山之后，便没有过了吧，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早就远离了我。
我正闭着目休息，却听见几个稚嫩的孩童正在唱着童谣，“连就连，你我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自从失去视觉以后，我对声音便格外敏感了。敲了敲车窗，道，“刚刚是谁家孩子唱的，每人赏几个钱吧，我爱听。”
扶杏应声而去，玄渊，你再等我几年吧，千万不要走得太远，让我找不到你，我们一定要牵着手喝孟婆汤，那样是不是来生就不会忘了对方？
将军府到了，我扶着扶杏的手走下去，隐隐约约看见门口聚集了许多人，一见我，便行礼问安，我摆摆手，道，“都起身吧，本宫不过是回来探亲罢了，表哥，你说是么？”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道，“娘娘言重了，娘娘是金枝玉叶，能来这里，是臣等的荣幸。”
我笑了笑，摆手道，“大家都不用客气了，先进去吧，外面暑气大。”
南宫涵走在我的身边，我却闻不到他身上惯有的青草香味，是我的鼻子失灵了，还是他已不是原来的他了？我失笑一声，道，“瑾儿，过来让我瞧瞧。”
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近，我揽着他，他已经比我高了许多，我才够着他的脖子，我道，“本宫现在想跟弟弟说几句话，你们先退下吧。”锦辰扶着我的手，往一边走去，“姐姐，你的眼睛……”
“废了。”
“姐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瑾儿，你还听我的话么？”
“当然听。”
“那么，离开南宫涵吧，跟着李陌，要是尹殇愿意跟你走的话，带着他一起，离开南宫涵，好么？”
锦辰叹了一口气，小心把我扶到一边坐下，道，“姐姐，我知道，南宫涵是不对，可是没有他，谁来帮我们复国？玄云军还在他的手上呢。”
我摇摇头，交出两块玉佩给他，道，“玄云军的虎符在这里，当初南宫涵已经把它们交给了我，你要是有勇气挑起这个重任的话，我现在就把它交给你。”锦辰许久没有说话。
“南宫涵背叛了我，他间接逼死了我最爱的人，我真的，已经无法再信任他了。”
“好，姐姐，我离开他便是了。”
我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一团绿的锦翠的树木，似乎还有知了在上面鸣叫着，南宫涵，有些事情，该是了断为好。
锦辰扶着我去见了南宫涵，我敛着裙裾坐在一边，许久，他才道，“珑儿，你的脸……”
“南宫将军，虽然我们是表亲，可是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虽然我们是单独见面，可是也怕有心人听了去了，来编排我们，不是么？”我挑着眼看着他，眼中带着丝丝魅惑。
“是，贵妃娘娘说的是。”
“说罢，南宫将军找本宫来何事？”
“珑……你还在怨恨我是么？”
“怨恨？没有，将军多虑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既然是投靠了别人，我又何来的怨恨之说。”
他向前一步，紧紧攥住我的肩膀，低吼道，“可是珑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他的声音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哦，那南宫将军可以说说，为了本宫的什么？”
他转过身去，留了一个背影给我，“珑儿，我以前说过的，只要你幸福，哪怕毁天灭地也好，可是，上次在幽宁关，我差点丧了性命，在那几天昏睡的时候，我好像梦到了很多事，梦到了我跟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欢喜与苦楚，我突然觉得……”他转过身来，大力把我抱在怀里，“我突然觉得，为你做了那么多，你都不曾在意过，现在，我想要的，只是你，不管什么办法。”
他的话在我的耳边呵出气体，痒痒的，让我又惊又羞，我一把推开他，道，“南宫涵，你疯了么？”
他长啸一声，道，“是啊。我是疯了，中了嗜心入骨的相思之毒，每走一步，每思念你一次，就会毒发，痛得让我生不如死。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以后你想的，不过是对我南宫涵这个人，感恩戴德而已，现在，我不想这样，我只想，拥有你，不管是你的人还是你的心。”
我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他远一点，这样会让我更加安心。我冷笑一声，“拥有？南宫涵，你想多了吧，本宫现在可是玄湳的妃嫔，是他三宫六院里面的贵妃，就算你想，也是不可能的。”
他顿了一下，道，“放心吧，迟早有一天，我会得到你的。”
我摇着头后退着，心里满是痛楚，我原以为他背叛了我，会让我觉得心里难受不堪，现在看他这个样子，我却觉得害怕，他现在仿佛就是一个蚀人的野兽，没有一丝情理可言。“你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永远不再像以前那个南宫涵一样，永远回不去了。你知道么，我曾经真的那么喜欢过你，肆无忌惮的。”
他一愣，模糊的身影便要上前，我忙阻止他，“你不要过来，你现在这个样子，只会让我觉得恶心，让我觉得，以前我认识的你，只是你的假象，所以，你放过我吧，至少还能让你在我心中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
说罢，我转身离去，再没有留恋的地方，在我心中那一片净土上，从此没有了南宫涵。
我踉跄着走出门，却被门槛绊了个正着，一下摔倒在地，南宫涵赶忙过来扶我，我摆摆手，轻声道，“回去吧，从此以后，你做你的南宫大将军，我做我的贵妃娘娘，咱们俩就这样吧。”
他没有说话，一把将我扶起，道，“你的眼睛……没事吧？”
我摇摇头，“早就瞎了，玄渊死的时候我就哭瞎了眼睛，不要怜悯我，我没事。”
我唤了锦辰，再与李陌见了一面，请求他带着锦辰与尹殇走，李陌摸着我的头发，叹道，“珑儿，早知道当初，我真的不会让你去宫里，琀纱也是我就应该带你们去别的地方隐居起来，从此之后再不问世事的，或许这样会更好一些吧。”
我苦笑一声，道，“可是陌叔，你不能，你知道我们身上背负的债与仇，这是我们一生也甩不下的包袱，直到复国与身死。我们不会怨你的。”
他看了一眼我与锦辰，没有说话，只是扶着旁边的椅子，虽然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我却有种感觉，他苍老了许多，没来由的，我心底一阵疼痛，我抱住他，就像抱着我的父皇一般，安全而宽厚的怀抱，是我最温暖的港湾。
“陌叔，你也喜欢过我的母后，对吧？”
他的心跳快了许多，“恩，是的，喜欢过很多年，现在也喜欢。”他的声音好像一个青涩的少年一般，“那陌叔会不会觉得，这么多年来的付出，而没有得到我的母亲的爱，而感到伤心悔恨呢？”
他一愣，笑道，“傻孩子，怎么会呢？我啊，最喜欢看的，是洛儿的笑容，她爱你的父皇，我知道，也是只有你的父皇能让她高兴，真正的发自肺腑的微笑，所以，能够在她身边，看着她微笑的面孔，我便满足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听着他的心跳，或许，这样的宽容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拥有吧。
回到皇宫里，玄湳依旧让我居住以前住惯了的枫翎堂，我却没有了住下去的心思，里面装的太多，我与玄渊的回忆，一丝也碰不得，我不会让玄湳介入我们中间的，一丝一毫都不允许。
我淡淡道，“皇上，臣妾觉得枫翎堂太小了，不太适合臣妾这一品阶的妃嫔居住，而且臣妾也住厌了，请皇上另外给臣妾安排一个地方吧。”
玄湳一愣，道，“那爱妃想住什么地方，只管与朕说了，朕绝对应允。”
“要不如就眉清阁吧，反正乔眉也要走了，等她走了，臣妾便搬过去，好歹眉清阁臣妾也去过数次，现在臣妾的眼睛虽然瞎了，可是在那里还是能摸着瞎转一两圈的。”
他轻轻地拍了我的肩，道，“珑儿，你放心吧，朕会给你请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来给你医治的，不要担心，会好起来的。”
我温婉一笑，道，“皇上不必费心了，臣妾生来就无福享受皇上的关爱，这是臣妾福薄，连云神医都没有办法，那还有谁有办法呢？”
玄湳揽着我的肩，我却是很不喜欢他这样，总是感觉他在控制我，让我一丝一毫都不能离开他的怀抱，可是我却是不能表现出来的，我走到书桌旁，笑道，“皇上，该批阅奏折了，臣妾给你研磨吧。”
墨香阵阵入了我的鼻中，很久以前，我与玄渊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喜欢给他研磨，细细的松香墨有一种特别的香味，让我心神气定，“珑儿，你说全福县的县令治理有方，进退有度，朕是不是应该提拔他一下啊？”
“皇上心里有数就行，后宫不得干政，臣妾并不知晓。”
“这个县令干一点实事也就算了，干嘛要让别人知道呢，这不是来邀功么，算了，还是不提拔了，再观察几年再说吧。”
他的语气似乎很不好，许是我没有仔细回答他的问题，我心里面只得默默为那位县令祈祷，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踏进眉清阁的时候，乔眉正在一旁坐着发呆，她看了我一眼，我笑道，“怎么了，是舍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么？”
她慌忙摆手，却想起来我看不清楚，便道，“不是的，只是珑儿，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我示意她把所有的人都支走，只留下我与她两人，扶杏在外面看着门，我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这里，可是我要是不留下来，不止是你，我的孩子，我的宝儿，还有枫翎堂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会遭殃，影妃她们都进了太庙，没有孩子的妃嫔的结局就是如此，有孩子的妃嫔，怕是以后都没有好日子过了，所以，只有我留下来，你们才会得到周全的保护。”
她握着我的手，声音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我真的放心不下来啊，你一个人在这个宫里，我怕你孤单寂寞。”
我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忘了么，我还有谦安，还有宝儿啊，他们都会陪着我的，还有……”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笑道，“还有，这里也有一个，这么久以来，是他支撑着我活下来，不然的话，我早就垮下来了。”
“真的？你说这里，有一个？”她的声音充满兴奋。
我点点头，手下意识地扶着腰，轻声道，“这个，是玄渊留给我最后的礼物，为了他，我一定要挺过来，并且一定要让玄湳相信，这个是他的孩子。”
她的手在我的肚子上来回摩挲着，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一般，我笑道，“本来想让谦安认你做干娘，可是那一阵子发生了那么多事，所以，现在让肚子里的娃娃认你做干娘好不好？”
她开心地笑着，连声道，“好，好，没有问题啊。”
我的手向前摸着，想要去摸她的脸，她忙把我的手放过去，我轻声道，“瘦了。你跟那个乐师，回草原就会成婚么？”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示意她坐下，笑道，“没事，放心吧，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以前眼睛没有瞎的时候，看人可准了，一准一下一个，不带有失误的，很早以前，是我刚进宫那一年的中秋吧，那一天啊，我认了宝儿做女儿，玄渊那时候封我做的贵人，扯远了，那一年在中秋节的赏月夜宴上，你跳舞，他抚琴，我一下就注意了他，后来在眉清阁见过你们，你们的眼神，让我确定了这个事实，你与他相爱了，是么？”
她应了一声，道，“是啊，他原来是我们草原上最优秀的乐师，他跟着我来到皇宫里，本来我就亏欠了他的，再说他是真心对我好的，自从孩子掉了之后，我便在想，与其为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生孩子，还不如与珍惜自己的人在一起，所以我们便在了一起。”
我摸着她柔顺的头发，笑道，“好啊，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真的挺好的。”
“珑儿……”
我打断她的话，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你不会忘了这块玉佩吧？”
她抢过我手上的玉佩，兴奋道，“这个不是我的么。怎么会在你那里？”
我微微一笑，“说你傻你还真傻啊，你难道看不出来么，我就是李拢啊，当初你给我这块玉佩的时候，我便在想，这个女子真的是够单纯的，可是你没有给我回绝你的余地，你是硬把它塞给了我，后来我在想，还是不要再次去伤害你了吧，于是就把这块玉佩带走了，诺，现在完璧归赵了。”
她嘻得一笑，道，“原来李拢那个混蛋便是你啊，我开始还在想，这辈子我都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他天天在我身边晃悠呢。”
我摇摇头，道，“我不在宫里那几年，便用的是李拢的名字，只是我越来越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了，总感觉真实的自己，找不到了。”
她走过来，抱住我的头，轻声道，“珑儿，我知道你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去帮你，我也心疼你，可是你的人生，你自己选择了，你就得走下去，不是么？”
我点点头。
她把玉佩塞回我的手里，道，“这块玉佩还是留给你吧，我会回郸音草原，等你以后有什么事，拿着这块玉佩，报上我的名字，能帮的，我一定会帮你，知道么？你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是好姐妹，一生一世的好姐妹。”
我再点点头，泪水濡湿了她的衣裙，离别在即，在相见，或许是永远。
月色很重。
我披着衣服坐在珑月宫的石阶上，看着天上模糊的月亮，今天好像是十五，怪不得月亮这么圆。自我搬进来之后，眉清阁便改名为了珑月宫，他说，我总像月亮一样让他琢磨不透。
扶杏为我紧了紧衣服，劝道，“娘娘，夜深露重的，赶紧回去休息吧。”
“今夜玄湳翻得谁的牌子？”
扶杏想了一会儿，道，“是宁贵人。”
“哦，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珑月宫？”
“皇上没有说，不过应该也快了，这几日他不也是经常来这里转悠的。”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上肚子，孩子，你不要长的那么快，娘亲一定会马上给你安置一个名分，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