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昏睡数日,没想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我这是在哪里?”我唬了一跳,上前道,“晚晚,你不会是连我也给忘了吧?”
她看着我,像是在唤醒记忆深处的事情一般,不确定道,“大黑哥哥?”我忙点点头,笑道,“总算是没有再次失忆了。”她扶着脑袋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最近是做了一场梦一般,我还以为你们都是梦里的人。”
我揽住她的肩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她点点头,乖巧地躺在我的怀里,道,“不过,大黑哥哥……不,姐,我好像想起什么东西来了。”我心下一喜,看着她道,“你先别急,我去叫释过来给你看看。”
未几,释匆匆赶到,号了脉,喜道,“晚晚原来的记忆开始苏醒了,放心吧,是好事,也许是因为上次失忆是后脑勺受到撞击引起的,这次遭了黑手,后脑勺再次受到撞击,所以就恢复了记忆。”
我高兴地看着她,道,“太好了,晚晚,你终于记得起以前的事情了。”她面色苍白地点点头,笑道,“是啊,真好。”
我从她眼里读出一抹倦色,以及,是对记忆恢复的一种不知如何面对的紧张,我揽住她的肩,柔声道,“放心吧,晚晚,有什么事,我们都会陪着你的。”她感激地点了点头,道了谢,便一言不发地望着远方发呆,我叹了一口气,将门掩了,退出房去。
一只鸽子扑棱地飞了进来,我解下它腿上绑着的字条,翻来覆去不过也只有两个字:收到。
我心下大安,揉着字条将它丢到一边,转身为晚晚端了刚刚熬好的粥,趁热给她送了过去。晚晚见我进来,愣了一下,突然道,“姐,你上次给我看的那个钱袋,还在么?”我疑惑地点点头,道,“在啊,怎么了?”
她笑了笑,道,“没有,就是想看看。”我赶忙将钱袋掏了递给她,她颤抖着手接过钱袋,仔细地端详一阵,抬头道,“姐,你跟我说句实话,陈六郎他,怎么了?”
我心里一顿,一阵苦涩弥漫在心间,道,“六郎他……死了,为了保护我死了。”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见钱袋掉在了地上,她却紧抓着床沿,咬着嘴唇看着我,道,“他死了?他怎么死的?”一道鲜血从她唇间流过,映衬着她大病初愈的苍白地脸色,格外的醒目,我被吓了一跳,道,“那日我们被追杀,我与他跌落山崖,然后……”
话说着,不禁想起六郎那稚嫩的肩膀,想为我遮风挡雨,最后英魂埋葬在那杳无人烟的地狱谷,也没有人作陪,于是悲从中来,一个心神恍惚,颓坐在地上,不知感觉。泪水划过脸庞,泪眼朦胧中,却见晚晚也是满脸泪痕,面色悲恸地望着那只跌落的钱袋。我心一惊,道,“难道,你是……?”
她抬着头看着我,道,“没错,我是陈六郎的妹妹,陈佑娘。”我爬起来,扑到床上抱住她道,“晚晚,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六郎,却让他为我而死,我对不起你们,你打我吧,让我心里好受一点。”
她抱住我的腰,哭的泣不成声,道,“姐,为什么,我哥他为什么会死?你告诉我啊。”我心有悲戚,只道,“是我对不住你们陈家,你有什么恨只管发到我的身上吧,我绝不还手。”她不说话,将头埋在我的腰间,眼泪濡湿了我的衣服,六郎啊,我差点,连你的妹妹也没有保护好,你在天上,会不会怪罪于我?放心吧,我从今以后,会更好地对晚晚的。
待她哭够了,我方坐在她身旁道,“晚晚,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她像一个木头一般点点头,忽然道,“姐,你说这个世上有没有老天爷啊。”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道,“当然有啊。”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睛哭得红肿,道,“那为什么老天爷不去惩罚坏人,我哥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夺去我哥的生命,他不过才十几岁啊,连嫂子都还没有找到。”我叹了一口气,道,“放心吧,总有一天,我会为你哥哥报仇的,连着你的仇一起。”
她点点头,躺下道,“我累了,姐,我先休息一会儿吧。”
我点点头,知道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不过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还是待她休息好了再说吧。
她这一觉,又睡到了第二日上午。我看着她小脸苍白,心疼道,“晚晚,要不我们出去逛逛,散散心吧?”她勉强着笑了笑,摇头道,“不了,我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姐,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我叹了一口气,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你是想问问为什么你哥哥会跟我在一起,是么?”
她点点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我。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她说了一遍,整个过程中,她始终面无表情地不说一句话,就连听到我是琉隐的二公主时,都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太大的表情,直到我说完了,她才叹息道,“我哥是英雄,是为了保护公主而死的,是他的光荣,我们陈家,就该是这样的忠义之辈。”
我看着此刻迸发出英气的晚晚,不由暗自吃惊,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却是知情达理,七窍玲珑的女子,我握住她的手道,“晚晚,六郎是为了我而死的,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好么?”
她淡淡一笑,道,“谢二公主。”此刻我的心却像滴血一般疼痛,她与我疏忽了么?
她见我的脸色发白,叹了一口气,道,“姐,你放心吧,我没有事,不过你知道么?”见她又喊我姐了,我才放心下来,道,“知道什么?”她娇俏一笑,就像之前一般,道,“晚晚这个名字,还是我哥给我取的,他说,我在娘亲肚子里呆的久,出来的那么晚,便叫我晚晚了,你说,他是不是很不讲道理啊。”她笑着,眼中却充满悲痛。
我叹了一口气,拍着她的背,道,“好孩子,生活还得继续下去,我们在怀念逝去的同时,也要眺望远方。你一定要坚强,好么?”她没有说话,只是肩膀在不停地耸动着。
原来六郎家中就剩下一个老母和年幼的妹妹,六郎初去参军时便说过,去的是玄云军,玄云军在琉隐百姓中的口碑自是好的,家中也为出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孩子高兴着。六郎的母亲老弱多病,直到去年,实在是挺不住了,大冬天的,没能熬过去,所以家中就只剩下这个年满十三岁的小女孩。晚晚本也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家中没有啥牵挂了,她一合计,就收拾了一下,直奔潮山而来,因着那会子六郎在潮山之时,往家中修了一封家信,晚晚便想着,或许在这里是能遇见哥哥的,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就朝这里来了。哪想还没有到潮山,在那座山头上遇见了劫匪,劫匪见她一个小姑娘家的,欺她体弱,晚晚誓死不从,滚落山崖,后来才有这么一出。
我听后唏嘘不已,还好,还好我偷了一下懒,在树下歇息,方能遇着晚晚。
见她神色哀戚,我知她不愿多说,便轻声安慰了一下,掩门而去。
未几,几个穿着朴素的人走进了留生堂,不过见他们目光沉稳,脚下扎实,眼尖的便能认出他们必是练家子。他们一进留生堂,抱拳道,“李公子,我们来了。”
我点点头,心下确实有些诧异的,我飞鸽与玄云军,让他们派几个武艺高强之人来,为着就是将白群那王八蛋知道自己所犯下的错。我引他们去后院道,“辛苦几位了。”他们几人也不多废话,一进后院,便屈膝道,“参见二公主。”我摆摆手,道,“不用多礼,现在在外面,便称我是李公子便好,免得徒惹事端。”几人皆是聪明的,带头那人道,“请李公子恕罪,我们来迟了。”我叹了一口气,道,“不碍事,反正慢慢收拾也不急。你们一路奔波,想是累了吧,先休息一会儿,这是明天再合计吧。”
领头那人也不废话,道,“听从李公子安排。”我摆摆手,示意他们去找间酒楼住着。
几人领命而去,我一回头,却见晚晚倚在门框上看着我,我愣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她摇摇头道,“没有,姐,他们是玄云军么?”我应了一声,又道,“玄云军的男子,个个都是好样的。”她羞涩地笑了笑,道,“哥哥也是。”
自从她的记忆恢复以来,整个人阴郁了许多,很少见她以前那种笑容了,人也日渐消瘦起来,以前圆圆的脸蛋,到现在已经瘦得削尖起来,出落地倒是更加楚楚动人了。她突然盯着我道,“姐,你会认字吧?”说罢,她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笑道,“我忘了,姐姐还是二公主,怎么会不认识字。”我好笑的看着她道,“怎么啦?”
她坚定地望着我,道,“姐,我想跟你学字,还想跟着他们练武。”
我一怔,道,“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抬头看着远方,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道,“我们陈家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哥哥的愿望是从戎卫国,封侯拜相,现在他死了,他的愿望就由我来实现吧。”
我错愕道,“可是,你是女子……”“女子又怎么样?为了哥哥,我愿意束发出征!”她的誓言铿锵有力,我不禁赞许道,“好,不愧是六郎的妹妹,我支持你。只是,你如果坚持不下去了,不要勉强,好么?”
她的脸色透露着兴奋地潮红,道,“放心吧,姐,我不会坚持不下去的。”我叹了一口气,见她日益消瘦的面庞,晚晚,请千万要记住,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骆唯倒是天天来留生堂,涎着脸就是不说什么,来回打听着珑儿的下落,知是那一天请他吃完饭后,晚晚受了伤,他也是内疚不已,我冷面对着他,道,“珑儿已经被她的父母接走了,你就不要在这里等了。”这小子瞪大着眼睛道,“不会吧,怎么就走了呢?”我好笑地看着他道,“不走?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你说啊?”他一时语塞,摸了摸鼻子,道,“好吧,那晚晚姑娘没事了吧?”
我不再理他,只一心帮着释将药方写了。
接下来几日,晚晚自是白天缠着几人学武,带头那人叫做王寅,以前倒是与六郎相识,不过情分不是很深,一听这人是六郎的妹妹,便也唏嘘不已,手上虽是留情了,可是样样都教的没个留底的,晚晚又是那种不服输的主儿,每每被他们打得在地上不能起身,却下一瞬,又坚强地爬起来,道,“再来。”
我自是心疼的,却也没有办法,她这么玩命的打,总归不是个事,只有在晚上我教她习字之时,才会说道她几句,她也不以为意,笑嘻嘻道,“没事,姐,我是庄稼人,这点小苦还是能吃得起的。”我叹了一口气,将她揽到怀中道,“傻妹妹,你这又是何苦呢?”她将头埋在我的怀里,闷声道,“姐,你知道么?每次我想放弃的时候,就会想起我哥,我哥一直对我很好,从小就疼爱我,我真的想他了。”
我抚摸着她的头,却不说话。
我端坐在房内,听着王寅道,“公子,倾玄皇宫里,又出了大事了。”我一个激灵,起身道,“怎么了?”他见我反应如此,便道,“是倾玄宫中的洛贵妃逝去之后,国主就一直处于阴郁之中,每日除了上朝与批改奏折,便是在洛贵妃生前的居住的地方,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子发呆,还晕厥过好几次,”我的心骤地一缩,几乎要疼出血来,听他继续道,“倾玄国主身体不好,自是有更多的人开始蠢蠢欲动了,远的不说,就是连无岫和陈康都有发兵的倾向。”
我不禁紧张起来,无岫和陈康的兵力虽不如倾玄强大,不过两个若是合伙起来,倒还真不一定。他还不知道我就是洛贵妃一事,我思忖了一下道,“那南宫将军那边有什么动静?”
他沉思了一下,道,“南宫将军不知为何,本是在朱翎山驻扎着,可不知为什么,被倾玄的国主潜派去了与无岫交界的地界,想是想压制住无岫的攻打倾玄的想法吧。”我应了一声,沉吟道,“那就这样吧,我们再在这里住几日,便去与南宫将军汇合,不过现在,我还有其他的事交给你。”
他一肃手,道,“谨听公子差遣。”我摆摆手,道,“本就是为着这件事让你们来的,是这样的……”
他摇摇头,道,“这样的小事,还不至于为难一词,请公子放心,我们必将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我摆摆手,道,“没什么事了,你们该忙什么便忙什么去吧。”他点点头,叫了正在一旁教晚晚习武的兄弟,只留下一个,道,“有事该去商量商量了。”
我困倦地蜷缩在藤椅里,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啊。
没想他们几个办事效率不是一般的高,第二日,我就在市井间听闻昨日白连家的白群公子,在青楼吃着花酒,却与从外地来的几个商人起了冲突,回家的时候,遭到了埋伏,现在是半生不死地躺在家中,连命根子都被人踹掉了,白连大发脾气,可是他拿这个玩世不恭的小子没有丝毫办法,硬是将家中可以摔的东西摔了个透,看着白群哼哼唧唧的,才于心不忍,四处求医。
我掩嘴一笑,没想看着王寅是一个闷不吭声的主,却能下这狠的心,连命根子都没了,那还活着有什么意思,看他以后还怎么耍威风,想着竟大笑起来,不能自已,释见我笑的开心,便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忙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无奈笑道,“你啊你,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是好。”
我嘿嘿一笑,跑到晚晚房内,将这一喜讯告知与她,她笑了笑,道,“这恶人,本来就该有恶报,姐,你可真厉害。”我嘿嘿一笑,突然道,“其实,六郎的死,也是白群害的。”她一顿,目露凶光道,“只可惜,便宜了他了。”
我不禁后怕地看了看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姑娘,气场却是足够强大的,看着医馆里杨义派来的几人,正警惕地打量着四方,我叹了一口气,心道,杨义,念在你又多次救我们的份上,就将这件事抵了吧,以后若是你还敢再胡作非为的话,也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翌日,留生堂将门掩了,摘却牌匾,从此潮山只有市井间的传说,以前啊,潮山来了一位神医,姓云,能医治百病。
我与晚晚坐在马车里,正看着外面的风景发呆,马车摇摇晃晃数日,我现在一到陆地上,就感觉整个人还坐在马车上一样,晚晚伏在我的膝上,跟我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话,山路间已到冬季,到处都是枯黄的杂草掩埋,偶尔露出的石头,调皮地绊了一下脚,将我颠地飞了起来,又恢复平静,我撩开帘子,道,“释,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他无奈回过头道,“今日你已经问过十几遍了,还有八九日吧。”
我蔫吧地缩回脑袋,晚晚指着一个字问道,“姐,这个念什么?”我看着每个人似乎都有事做,不禁无力地晃了晃手,索性闭上眼睛在一旁睡觉了。
突然马车一顿,我猝不及防地往前面栽去,晚晚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骇道,“姐姐你小心一点。”我嘿嘿挠着头,撩开帘子,却见是骆唯抱着手臂站在马车前,笑道,“大黑兄弟,云神医,走了也不跟兄弟说一声,兄弟想为你们践行的机会都不给。”
我白了他一眼,重新缩回车内,释道,“是在下考虑不周,在这里赔罪了。”我一翻白眼,心道,好像谁都跟你很熟似的,本来就才见过几面,干嘛要跟你说?我要走了,难道还要扯一面旗帜在街上游行两天?真是笑话。
没想骆唯脸皮堪比城墙,道,“无妨,正好我们顺路,要不一起走吧。”我心里气极,伸出头去道,“骆兄弟,我们不敢与你同道,怕高攀不上。”他无所谓地笑笑,道,“大黑兄弟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我骆某人可是一直将你们当自家兄弟一般的,你这样说,可就伤了我的心了。”说罢,还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我,我懒得跟他废话,干脆缩在了车厢里不再出去。
晚晚皱眉道,“姐,你说会不会是骆唯看上你了,所以才要跟着我们一起走啊?”我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好好看书,少给我想那些有的没的。”说罢,又道,“算了吧,不要看书了,陪我一起看看风景吧,对眼睛好。”
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又继续去看她的书去了,我撇撇嘴,真是的,当初就不该教她识字,现在好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无聊了,复又看看车外正自顾自说话的骆唯,这个旅行,注定不平凡啊。
终于,在车上晃了十来天以后,我们来到了南宫涵现在驻扎的地方:幽宁关。
幽宁关是当初先姜覆灭之后,无岫与倾玄各占一国,而砌起地城墙,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站在城墙下面,没来由的心里有一种苍凉悲壮的感觉,就仿佛这里面融合了太多的血与汗,全渗透在每一个坚实的砖头里。
晚晚也是从没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不禁回头笑道,“姐,我现在可算知道为什么哥哥要坚决地去从戎了,原来在这种地方,真的能激励起一股雄心壮志,我现在就想喝着酒,吃着肉,看着篝火燃烧了呢。”
我摇摇头笑道,“晚晚,你可知,有些事情,本是没有那么简单的,这么雄壮的城墙,你可知里面有多少故事?一个个都是用鲜血堆砌的啊。”她听了这话,便不再出声,与我并肩站在城墙下面,仰观着千百年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