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哭累了的宝儿,叹了一口气,在她耳边道,“宝儿,你总要记住一句话,娘亲要是哪一天不见了,你不要伤心,不要忤逆父皇,好么?”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闷在我的怀里应了一句,道,“娘亲要去哪里,带上宝儿好么?”
我擦着她哭出的鼻涕泡儿,笑道,“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她用稚嫩的小手为我擦去眼泪,也笑道,“娘亲这么大了也哭,更羞。”
我好笑的看着她,低声道,“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永远也不能回来了。”
刚刚闹出那么大一番动静,这会子扶杏匆匆赶了过来,见我们一大一小地坐在地上,忙不迭地把所有人都叫了过来,将我们扶起,扶杏哭道,“娘娘,对不起,奴婢刚刚以为,皇上来了,是不高兴奴婢们站在一旁的,没想到却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请娘娘责罚奴婢吧。”
我摇了摇头,揉着发麻的双腿,宝儿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劝道,“姑姑别自责了,不是你的错,不管你们的事。”扶杏见宝儿这么说,当下也不好再开口,只叹了一口气,取了帕子润湿了给我们擦去脸上的泪痕。我接过帕子,给宝儿擦着,却没来由的心中一阵悲凉,或许,我与他,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再也回不到原点了吧。
日子过得飞快,眼见着就要到临盆的日子了,玄渊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每天来我这里都是欢喜的,他也会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肚子,道,“珑儿,你说我们的孩子起什么名字好呢?”我微笑的看着他,道,“这个皇上做主就好,臣妾听皇上的。”他的表情有点尴尬,道,“孩子是我们俩的,你这个做娘亲的不想,光交给我这个做爹的来想,等孩子以后长大了,不怪我才怪呢。”
我摸着肚子,道,“皇上喜欢什么,就叫什么吧,臣妾没有其他的想法,只要孩子能健康平安的长大,臣妾就知足了。”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是极力想让我们回到以前那种相处方式,可是,就算我愿意,他心中难道没有那一颗刺么?
他俯下身来,将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感受着这个小生命给他带来的活力与欣喜,感叹道,“原来怀孕是这么辛苦啊。”我将手中的书放下,揉了揉因怀孕而肿胀的腿,他忙给我小心捶着,我心里一阵不忍,想要阻止他,却见他一脸的期盼,最终由他去吧。
他边捶腿便道,“珑儿,等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啊,我就升你为妃,给你一座大大的宫殿,这样就没有人敢再说什么了,大的宫殿里,一定有一间小房子是我们的孩子的,地上铺满了绒绒的羽毛,等他要练习走路的时候,就把他带到那里,免得他摔疼了,那样你会心疼,我会心疼,我见着你心疼,我会更加心疼的……”他自顾自地说着,突然发现自己把自己都绕进去了,扑哧一笑,道,“反正就是心疼就是了,你说好不好?”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撒着点点金光在他的脸上,他就那样仰头看着我微笑,就像是画中走出的仙人一般,恬淡中透露着自信,看的我竟是一时痴迷了过去,他邹眉道,“怎么了,珑儿,不舒服么?”
我摇摇头,道,“没有,不过是在想一些事情罢了,不要着急。”他舒了一口气,起身到旁边的书桌上坐下,批改着奏折,自从释说我产期将近之后,他就将批阅奏折的地方改到了枫翎堂,硬是赶也赶不走,我一想也就算了,就随他去吧,反正也不打扰我什么。
见他去批阅奏折,我也就拿起一本书细细地看着,最近这书是越看越多了,就连晚上失眠了,也可以捧上一本书,从头看到尾,不过是略读罢了。正看到精彩地方,腹中突然传来一阵阵痛,我惊呼了一声,手中的书本啪地一下掉到了地上,玄渊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小心地抓住我的手道,“珑儿,是不是要生了,有没有感觉?”
我点点头,就仿佛意识在神游天外一般,挤出几个字,“疼……好疼……”他急忙将我抱到床上,向外嘶喊着,“快请御医来!”
接着,我便感觉宫里一阵慌乱,有的人在喊,“水,水怎么还没有好?”有的人在喊,“娘娘,用点力,马上就好了,你再加把劲,跟着奴婢做,吸气,呼气……”我看着人影幢幢,来来回回奔跑着,她们在干什么呢?不知道现在很吵么?
腹中的疼痛难耐,将我的意识唤回,原来都是为我在奔跑啊,汗滴进了我的眼睛里,一个稳婆在我耳边道,“娘娘,再用点力啊。”我点点头,用尽力气着,却抵不过一阵疼痛,铺天盖地向我席卷而来。我只听到一句,“叫御医来,娘娘怕是难产了。”接着,便进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冥冥之中,有人往我的嘴里塞了一颗药丸,药丸清香四溢,一滑下喉咙,便有一阵奇异的暖流经过,恢复意识的一刹那,意味着我又恢复了疼痛,我的眼泪都出来了,哭道,“我不要生孩子了,不要了,再也不要了。”我紧抓着床单的手,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握住,在我耳边焦急道,“好,珑儿说不要,就不要了。”是玄渊么?
我费力侧头看过去,真的是他,此刻正握着我的手,满脸焦急地看着我,自古男子不入产房,免得沾染了晦气,这点道理他为什么不懂?何况他还是一国之主,这样做会引来多少口诛笔伐,他怎么就不避讳呢?这一瞬间让我有种错觉,他真的是爱我的。随即我自嘲地笑笑,这眼泪,许是疼出来的,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有御医在一旁抹着汗道,“皇上,娘娘这是难产,你看这……”意思很明确,保大还是保小,死于产床上的女子并不少,宫嫔也不会逃脱这个意外,他赤红着双目咆哮道,“救不回娘娘,个个都得死!”
一阵疼痛,让我几乎窒息了,我恨恨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瞬间一股血腥味涌上,他忙将我的嘴撬开,下一瞬间,便是一个软软地东西放到了我的嘴里,我下意识地就咬了下去,只听见一声闷哼,我却没有了睁眼的力气,我松了口,低喃道,“玄渊,你救救我的孩子好么?我不能让他死,求你。”
有多久没有叫过他玄渊了,久到我都会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张口。他摸着我的头发道,“行,救,正在救呢,珑儿乖,一定要挺过来,你要是不挺过来,这个孩子就算生下来了,我也不会好好对待他的。”我的心一阵疼痛,慌忙道,“不……不要,我一定要活下来,一定会看着孩子长大的,求你,不要伤害他……”我哭着求他,眼泪鼻涕混了一把。
终于,一阵虚脱之后,我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啼哭,孩子生下来了么?孩子还在哭,就一定还是好好地,我舒了一口气,挣扎着起身道,“快,将我的孩子抱过来,我的孩子!”稳婆是一位眉慈目善的老妇人,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孩子道,“皇上,娘娘,是一位皇子,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正扯着喉咙撕心裂肺地哭着,心里一乐,生孩子真辛苦啊。玄渊已是迫不及待了,还没有等到稳婆靠近,便起身向她走去,他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道,“珑儿,你看,他还是像我比较多。”我仔细看着,笑道,“小小的孩子,哪里看得出啊。”却瞥见他手上的斑驳血迹,难道刚刚他是将他的手塞进了我的嘴里?
他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尴尬地笑道,“没事,不疼。”
我撇过头,猛地却感觉下身一阵冰凉,锥心的疼痛传来,我不禁缩了缩身子,却听见有人喊道,“不好了,皇上,娘娘血崩了!”血崩了?
我感觉体温在流逝,时间走一分,身体便冰冷一分。玄渊怒道,“太医呢,一个个都死哪去了,太医!”接着便有人手慢脚乱地不知道在干什么,虽然在我身边,却离我好远一样,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我的手上,片刻后,温润的声音道,“救不了了。”声音悲恸至极,救不了了,是说我么?
我费力地睁开眼,便见释在我的身旁,垂着手站立着,还有一样呆立在一旁的玄渊。我心里一阵苦涩,喃喃道,“孩子……让我看看……”玄渊猛地冲上来将我抱住,嘶声道,“珑儿,我不要你死,你别死啊,我以后再也不骂你了,再也不让你生孩子了,好么?”我的泪顺着脸颊滑到嘴里,是苦涩的。
我抓不回我的生命,小声道,“玄渊,不要伤心好么?我们还有孩子呢,我要看看孩子……”他像一个小孩一般手足无措,笨拙地抱着孩子,递到我旁边,道,“珑儿,你瞧,孩子在这里,他还这么小,你就忍心见他没有了娘亲么?还有宝儿,我们的宝儿,她以后怎么办?你怎么能这么残忍,抛下他们不管。”堂堂七尺男儿,在我的面前泣不成声,道,“还有我,你怎么能抛下我,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我心里悲痛,想抬起手抚摸他的面庞都做不到,他将我的手抓起,放在他的脸庞上,我轻声道,“玄渊,这样的结局,也很好,不是么?我们也不用互相折磨了,于你于我,都是一种解放。”他摇着头,道,“不要,我不会再折磨你了,求你不要抛下我。”我叹了一口气,泣道,“我再求你最后一件事,好么?我死了以后,不要为难这些御医们,阎王要人三更死,哪敢留人到五更,我这是命数,怨不得他们。”他点点头,看着我深情道,“好,只要你能活下来,否则我让他们个个为你陪葬!”
他的话狠戾刚硬,透露出一股杀机,我一着急,连话都说不清楚,哭道,“你难道连我最后的要求都不答应了么?”他慌忙点头,道,“好,好,我答应你。”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他怀中的孩子,想是刚刚来到这个世上,还有微微不适应,刚刚安静下去的小东西,又被我吵醒了,挥舞着小粉拳哇哇大哭着,这小东西长得真不好看,皮肤皱皱的,红红的,就跟一个猴子一样。我颤抖地手还没有抚上他的脸,便重重跌落,我的神智开始迷离,对玄渊道,“最后,再求你,我说过,李珑儿的孩子,今生今世,永不会觊觎倾玄储君之位,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你能做到么?”
见他在犹豫,我叹了一口气,道,“孩子就叫玄平,字谦安。”说罢,只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再也没有一缕阳光,照进我的世界里。
正嘉十年七月十九日,帝玄渊爱妃,李珑儿薨。因其贤良有德,温顺有礼,聪慧机敏,封号洛,加封贵妃。葬皇陵。
一个月后,倾玄边陲小镇潮山。
夕阳的余光折射着金光,将这个闲适的小镇镀了一层浅黄的光,有人或蹲在或站在路旁,兴奋地聊着什么话。此时,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潮山,很平常的一辆马车,就跟街上任意一辆马车一样。
可是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驻足看着这辆马车,更有大胆的少女,在旁边的果摊上拿了水果,往马车上掷去,上面系着一条或粉紫的,或鹅黄的,或淡蓝的丝帕,留着空气中阵阵余香。
驾车的男子是一个如璧人一般的人,洁白的长衫不染一丝灰尘,漆黑的长发不加束起,任由它们披散在肩头,落在了车沿上,与车身古朴的颜色相辉映,更显露出一种神秘感。男子的五官极是俊美,肤色如玉一样洁白,不染瑕疵。少女见车上的男子温润地笑着,将水果放到一旁,拱手示意,便羞涩地捂着脸,向一旁跑去,她的同伴抓住她,两人或几人,定定地伫立在路旁,痴痴地看着驾车的男子,即使羞红了脸,也毫不以为意。
驾车的男子选了一家酒楼,将马车交给上前的店小二,向车门叩道,“该出来了,有好吃的了。”
旁边的女子们立即伤了心,坐在马车里的,一定是他的夫人吧,能嫁给一个这样长得俊美的男子,且温润有礼,不过,大家倒也更加期待,里面坐的,是怎样一位倾国倾城,顾盼生姿的美人。
车帘撩开,先是一只玉手,将帘子微微挑起,随即放下,嘟囔道,“释,你是怎么回事啊?下次我都不敢让你出去赶车了。”白衣男子笑了笑,道,“那你出去,就能不这么引起轰动了?上次在鄞云县,是谁被堵得动弹不得的,还得我出面?”
车内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好像也有道理,要不下次咱们雇一个车夫吧,这样不错。”白衣男子笑笑,“好啊,不过咱们现在还剩下很多钱么?”车内再次一阵沉默。
旁边的人都等得心焦了,到底是一位怎么样的美人坐在车里?
车帘再次微微卷起,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去看车里的人,那只玉手如无骨一般洁白娇柔,掀起车帘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全都跑散了,嘴里喊道,“我的娘啊,这个男的长得也太丑了吧。”
白衣男子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瞧你,上次在鄞云县,就将那些人吓得乱窜,害的我还得下去安慰他们,还不算在踩踏中受伤的百姓,我云神医出手,不但没有让他们感恩戴德,反倒还被训了一通,你说你啊……”
他摇摇头,苦笑道,“下来吧。”车上的人扬起丑陋不堪的脸庞道,“那又怎样,我开心嘛,你不是说,只要我开心就好。”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好好好,只要你开心就好。”
看着街上窜得乱七八糟的行人,还有一个簸箩被走得太急的人带起,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才慢慢停下来,旁边有一只脏兮兮的小狗,正好奇地盯着那只慢慢停下来的簸箩,似乎在想,平常这些东西都是不动的,难道今日有妖孽?它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或许是想不出来,便翘着尾巴想去找点吃的,没想一抬头,却见一个皮肤发黑,鼻孔朝天,还掉了半边头发,嘴大能吃四方的人正含笑看着它,它旺的叫了一声,尿了一地,撒腿便往旁边跑去。
白衣男子不以为忤,牵起面貌丑陋的男子往店里走去。躲在一边的人暗暗摇头,肯定这个长相奇丑的人是这位白衣公子的亲人,长成这样了,也只有这位心地善良的白衣公子敢与他接触了,少女们的心思又开始活跃起来,纷纷想到,“这个白衣公子真是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子,这样的亲戚都不嫌弃,要是能与他为妻,该有多好啊。”
白衣男子和面貌丑陋的男子携手走进酒楼,不管后面的议论如潮水一般涌来,貌丑男子笑笑,道,“人生,果然活的是一副皮囊啊,你看你,就那么受欢迎,我却遭到这种待遇。”白衣男子眼角抽搐着,低声道,“你也知道?你都不明白我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我整天忍受着那些异样的目光,我还要感叹呢。”
小二见两人走来,既是想上前与白衣男子说话,既是恐惧于面丑男子,一张脸上闪现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很是扭曲,就像是吃了一只苍蝇,却发现那只苍蝇腿上还绑着一锭大黄金一般。
面丑的人毫无顾忌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哈哈大笑着,小二讪讪地笑了,小心翼翼地靠近白衣男子一边,道,“二位爷想吃点什么?小店里面不管南北小吃,东西大菜,只要您想吃,小店都有。”面丑男子好不容易止住大笑,断断续续道,“那,小爷我要吃花香藕,百盒酥,叉烧鹿脯,爆炒河鲜,玫瑰豆腐,桂花鱼条,你可都有?”
小二讪讪地抹了一把汗,将菜谱往桌上一放,道,“爷,要不您点点菜谱上有的吧。”那位面丑男子一瞪眼,喝道,“既是没有,又怎么敢开下海口?”小二一见这气势,忙向白衣男子求助,白衣男子笑了笑,道,“就将你家店里拿手的菜都上一些,不要太甜的。”小二如获大赦一般,接过菜单便撒丫子跑远了,白衣男子坐下,自顾自地沏了一杯茶,道,“你啊你,就爱这么胡闹,我看我要是不在这里,他们不将你轰出去才怪。”
面丑男子翻了个白眼,更显得如厉鬼一般可怖,涎着脸凑上来笑道,“那不是还有你么?跟着你不愁吃穿就是了,其他的我哪还能管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菜上的很快,许是所有的人都被吓跑了的缘故,没有多少人在吃饭,面丑男子拿着筷子在桌上敲了几下,郑重道,“我的五脏庙,很长久以来没有好好地祭拜你了,我深感抱歉,现在,就让我们尽情地疯狂起来吧。”
说罢,风卷残云吃起来,含糊道,“释,你还别说,真的挺不错的,你吃这个,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反观白衣男子,连看他吃饭都是一种享受,他吃得极斯文,却也吃得极快,他就像一块暖玉一般,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个男子一定是一个家世极好,待人也极好的男子。
待两人吃完,桌上的食物已不剩多少,面丑男子犹趴在桌子上,哼唧着还想再来一盘,白衣男子笑笑,沏了一杯红糖水给他,他皱眉道,“怎么还要喝啊?我不想喝了。”见那个坚定地眼神,他只好瘪瘪嘴,接过来一仰而尽。
突然,面丑男子拍起手来,打了一个呼哨,那小狗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食物,挣扎了一番,最终蹒蹒珊珊地走了过去,嘴里呜咽着,仿佛这是极大的妥协一般,他笑了笑,将狗狗抱起,仿佛一点都不在意小狗肮脏的模样,反而亲昵地取了桌上的食物喂给它吃,道,“看你长得这么黑,不如叫你小黑,可好。”
狗狗顿了顿,呜咽一声,算了吧,有口吃的就是了,管他那么多作甚?
面丑男子咯咯笑着,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双眼,竟像是一汪清澈的泉水一样,闪动着智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