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直想问……颜华，那时候明明是白姑娘误会了你，你为什么就不解释？她虽然口上说着不需要解释，但如果你真的愿意把话说清楚……似乎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个地步啊。当初我们误会你是内奸的时候，你也从未解释过一个字……”原本到了嘴边的话，说出口了就变成了如是模样，我本想再说得稍微委婉一些，却发觉自己根本做不到这点。
真的很想知道，真的很疑惑为什么当时明明有可以把一切都说清楚的机会，他不是用“和你们没关系”这种话糊弄过去，就是干脆沉默，对于那些恶意的猜忌和中伤，也完全不当做一回事。
如果是我，这样被别人误解的话肯定忍不住要反驳，至少也会表示出不满。颜华并非如此，然而他却也不是真正自甘堕落想着“我就是这样你们觉得我是内奸就那么觉得吧”这种事的人，这点无论从他之后的行为，还是从怜红不经意的话里都可以看出。
若不是一直潜心关注着我们的安危，他就没必要冒着被误解的风险同烛阴他们合作，也没必要以一己之力迎战惜翠，更没必要在最开始将我和雅米召唤过来，担起这原本根本不必由他来负担的责任。
“对了……还有，我听怜红说，最开始召唤我和雅米来到这个世界的，好像也有你一个……既然是这样，你明明知道他是穿越过来的，为什么当初还要以忘川引者的身份来取他的性命？”想起目前落在怜红手里生死未卜的某损友，我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先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颜华倒并没有不耐烦，而是认真地给出了回答，一如他往常那般面无表情，“你们两个都是脱离了原本的躯体以灵魂状态来到这个世界，你和现在的这具身躯契合度极高，不会出现任何危险，但他本来就不甘于顶着‘雨岚’的身份生活，被别人用对待‘雨岚’的态度对待，加上当时同浅道长怄气，原本就不高的契合度让那具身体有灵肉分离的危险。实不相瞒，一开始我确实有打过干脆直接让他修炼成鬼仙的念头。不过后来既然他自己想开了，那也就没有什么。惜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真正伤了他，所谓的想以救人为由从我这里取走一枝蔓珠莎华不过是他的借口，为的就是让姐姐复活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告诉你也没有什么。”
“至于解释……”有些干涩地咀嚼着这个词，颜华脸上似乎划过一瞬间失神，末了，他终究是轻轻摇了摇头，“需要解释什么呢？当初的情况下，就算我同你们解释了，你会相信多少，夜语会相信多少，其他人又会相信多少？我能做的，不过是走好自己的路，哪怕这条道路之上只剩我一人独行，也没有关系。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走下来的，从以前，到现在，将来……将来，将来将来的将来，也都是一个人。”
此言落地有声，教我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回复的力量，只能如鱼一般无助地吞吐着气息。夜语从门外悄然踱进屋内，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显是也听到了他的话，目光中不经意划过一丝感伤，坐到床边温和地握住我的手。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面目冰冷的红衣少年到底承受了多少凄惨悲凉的过往，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才支撑着他一直走到了今天。我只知道他和我一般，都是完全无悔于自己选择的人。
被误解也好，被恶言中伤也好，他都无所畏惧。因为只要他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要他自己明白自己并不是内奸，那么就可以继续毫无顾忌地顺着原本划定的道路继续走下去，没有怨言，没有后悔。
和我们不同，颜华是真真正正，哪怕所有人都当他是罪人，但只要他自己还没有放弃希望，他就可以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安安静静地活下去。
不同于我和夜语贪婪地吮吸着来自对方身上的温暖，他是那种即使身边所有朋友亲人爱人都离开了自己，即使全世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能够同往常一样平平淡淡走完以后的日子。
他是我曾经想要成为的自己，那种没有付出，没有在乎，就不再害怕会被伤害的人。他不害怕，因为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他不害怕，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已经一无所有。
再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所以不必害怕。
站在个人立场上，我其实无法断言这种想法是对是错，因为在我还活在那个世界的时候，我也有过那么一瞬间这样的想法。
从一开始就不认识的话就好了，害怕别离的话，不要同任何人相遇就好了，不必对别人报以太过强烈的感情，因为没有人那么重要。
但是我没有做到，因为骨子里我并不是这样的人，虽然有那么一刻我确实很想做到。
所以也只是在某个时间稍微羡慕了一下而已，之后漫长的生活日复一日过去，总有一天会彻底忘记这样的心情，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所迎来的又会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颜华，你有没有……”看着他苍白妖艳的丽颜，昏暗的烛光照耀之下我突然有了种奇怪的勇气，同往常不敢开口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原本想要缄默下去的话语毫无预兆地脱口而出——
“有没有……想过重新再活一遍？！”
“……你是什么意思？”颜华修长的睫羽微微一颤，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一双幽紫暗瞳折射出漠然如死水的光泽来，“我现在过得很好，何所谓‘重新活一遍’？”
我注视着他清秀的眉睫，从那对深不见底的紫眸之中看见了彻彻底底的冷漠之意。他确实并没有在意什么，他没有觉得自己哪里比不上别人，他没有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比起来哪里痛苦。
某些方面而言，他和他的姐姐怜红一样，都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超凡脱俗的人，旁人的评价无论褒贬，在他们看来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么一辈子孤独地、自信地在尘世中行走着，如洁白的丹鹤从苍穹之上翱翔而过，留不下一丝痕迹，任人评说。
“我的意思是……当然是等我们阻止了你姐姐之后。”我忍不住补上这一句，免得他又误以为我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那之后……你有没有想过重新找回已经丢失的七情六欲，再以另外一种姿态好好活一遍？”
“没有这种可能。”颜华淡漠地朝我摇了摇头，目光平静不知道在注视何方，“况且我并不在意这些情绪，你多虑了。你刚才问我小音的事情……其实在看到她能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都炼成妖兵的时候，你们就应该知道了。她一直都是这样，对别人心狠手辣，对自己更是苛刻严格。我被夺去七情六欲纯属意外，她却是自己要求放下那些所谓儿女情长的。”
“……啊？”我脑筋一下转不过来，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于是疑惑地发出了单音问句。夜语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我一眼，小声解释道，“他这是在说白姑娘是为了放下自己那些揪扯不断的红尘往事才和他认识的。”
“不错。”颜华安静地点了点头，自顾自继续下去，“怜红姐姐身陨之后，我就负担起了原本她所担任忘川引者的职责，每日就是同那些游魂打交道，超度亡灵追踪恶鬼，直到有一天在忘川那汪平静的死水之中发现了一具人形白骨……”
他下意识地用苍白骨感的手指敲击着木制桌面，脸上终于隐约浮现出怀念的神色来，“非人非鬼，明明已经死了，却执着地不肯堕入轮回。我问她想不想活下去，她说想。我说即使活下去的代价是你的所有情感都会变得淡薄，曾经最为重要的朋友亲人爱人都会忘记，也没有关系么？当然……可能是我自己太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情的缘故，也不知道是否对她表达得足够明确。”
“然后呢？她说了什么？”我有些焦急地追问下去，直觉到将要听到的可能会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说……”颜华微微侧过脸来，看着我和夜语，幽暗的紫瞳在摇曳烛光的映照之下，竟稍稍透出了几分浅浅的悲哀，“她说，她一点都不在意……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值得铭记的回忆，那些回忆在她心里留不下任何感觉，因为对她来说，没人有那么重要。”
“这……”虽然在第一次看到那面容冰冷眉目清丽的白衣女子时曾经有过这样的猜想，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的灵光乍现，此刻听得颜华如实道来，仍让我不免稍微震撼了一番。
并不是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举动，只因我自己实在没有这样残虐自己和别人的勇气。那位白姑娘究竟是遭受过多么惨痛的过往，才会如此决绝乃至不顾一切地想要将自己和身边所有人都一并推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