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2002年9月19日起,我有生以来的第二场恋爱,如暴风骤雨般席卷了我整个心灵。来得虽如此突然,但在往后的日子里,暴风雨竟一下子消失不见,像是伦敦的迷雾瞬息间被北大西洋海风吹得无影无踪,之后,一切又归于童话结尾般宁静,——祥和的仍然祥和,空气中有了不一样的清新。我和高珊珊便是如此,从恋爱开始,似乎是一致默契地选择了淡然地相处:每天通一个短到只有天气预报长的电话,每周逛一次几乎不买任何东西的王府井,每半月接一次淡而又淡的吻,仅此而已。
与此同时,更具体说是在开始恋爱后的第二天,我进入了离工体不远的青年报报社。由于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工作,相比起恋爱本身,这其实对我来说更值得兴奋。开始的一个月里,我仅仅是做些实习性质的撰稿、发稿和翻译一类的工作。因为海外版的主任尤其神经质地关注日本那边发来的消息,所以交给我的翻译工作自然繁重得多,那些从日本站过来的稿子五花八门,哪个横纲级相扑选手摔了一跤把路过的小狗的脊梁骨压折、数名女优突然想做变性手术、某关防长官被查贪污几十亿日圆等等等等。我相信弄完这些东西,我不用去日本,就基本了解了那里光怪陆离的社会形态了。也许是好事,或者不是好事。
我对这样的上司并不反感,毕竟这说明他能充分信任我这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这本身就说明他并不想有意冷落我。在我的思想里,被忙死总比被闲死好受得多。
“那么说,你纯粹就是受苦的命喽?”高珊珊如此总结。
我想问她,你是否看过村上春树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那里说的好,人生来总是空虚的,是需要被某些东西填满的,需要事情做,也需要人去爱。但我没有问出口。如果没有事情让人忙碌,那是相当不幸的;若是没有人来爱,那却是极端不幸的。前者与后者的区别在于支配权的转移,因为后者的关键是我们无法把握的深切之痛。
“其实,没有所谓的受苦命与享福命。我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时刻地摆脱着自己的命运呢,你不觉得吗?”
我把“深切之痛”这一概念的感情色彩弱化后讲给她听,大概意思我想她会懂的。之后她在电话那头叹气,隐约间似乎像是在向我求救,我听得出来,她的语气中透出了细微的孤单,“深切之痛”的感觉非常地明显。可是今天的她还要值晚班,也许还有不少病人需要她照料,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处理,没有更多时间和我通电话和想念我,这一切也使我陷入了无法名状的悲哀中。
“如果没有更多时间通电话的话,大可以写信嘛,写信莫不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建议。
“恩……写信?不要吧?那样难道不让自己觉得彼此像是相隔万里,只会徒增思念和难过,若是当真相隔万里,这种方式才更合适,不是吗?”
确实,写信——无论怎样也会使人在浅意识中产生出距离感,就像我看到茹琳写给卢玲那封信时的第一感觉一样。可惜的是信封中没有照片,更可惜的是信是在和卢玲做了之后才看到的,这的的确确是种遗憾,无论如何都想去弥补的遗憾。我想对她说“抱歉,是我的错!”因为我,她竟然找不到和我分手的理由,但这却是她必须要做的,我知道,分手找不出理由,怎么说也是种难以形容的巨大痛苦。
我决定了,一定要看到那张照片,不管卢玲会不会交给我。
周四午饭时间,我给卢玲打了电话,她似乎很忙的样子。“哦,李桐啊,不好意思,我在陪客户吃饭呢,一个小时后我打给你,就这样。”她磕巴都不打地挂掉电话。
这一个小时里,我什么都没做,几乎将这段时间硬生生抹掉了一般,连副主任交给我的日文传真一个字都没有看。一个小时零十二分钟后,她回了电话。
“唔……李桐,刚才不好意思,忙死了,还喝了不少……你有事?”
“恩,有点小事,最近可有时间一见?”
“见面啊……这个不好说。我这里说忙不忙,但事要一来就要四脚朝天了。还有,正在和一个帅得可以的客户拍拖,所以现在下了班也未必有时间。”
她说到“拍拖”,我大吃一惊。自从那次听了她、卢俐和那个男孩“鹏”的故事后,我一直认为她不会再轻易地爱上别人。或许这次是她哪根弦搭错了认真起来?又或许毕业后的思维成熟了吧?总之她这样的生活态度应该是完全正确的,没有任何争议。
“拍拖?有机会一定得和我说说!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哪天有时间。”
“究竟有什么事?我猜一定是至关紧要的事。”
“哪里!”我有些不耐烦,“小事一件。我就是要看到那张上次没看到的照片,没其他的。”
“不会吧?就这么件事?”
“真的很想看到,拜托你了。”我用足以感动她的语气恳求。
她沉默了三秒钟。
“真抱歉,那张照片在卢俐那里。那天我给你看完信之后就把信连同照片一古脑地都给了她,你去找她吧,她现在仍然住在学校,具体考到哪个学校做研究生我也不知道,你回去就可以找到她。”
“那好吧,谢了。我周末就去找她。”
“喂,你不要紧吧?到现在了,还想念着茹琳?”她问。
我涩涩地笑了一声,没再解释什么,也觉得没必要再解释是否想念之类的问题。
说实在的,我从前不相信所谓什么心灵感应之说,认为都是小说影视剧里些骗人的玩意。但是此时的我是多么希望心灵感应出现在我的身上,哪怕是一瞬间也好。我盼望着自己哪天得了场大病,或者撒癔症似的犯起混来,或者在梦中和她对话,然后第二天会在手机上出现某个来自日本的电话号码。
不过,细想起来,心灵感应这种东西并非从没光临过我的大脑。也许是在我第二次赤身露体抱卢玲在怀里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几乎忘却了谁是卢玲,更差不多忘却了谁在我心里让我百转千回、天翻地覆。那是否算是种心灵感应呢?更不堪地想来,那是某种对我的惩罚?自从认识了高珊珊、和她产生恋情之后,这种暂时被我划归到“心灵感应”范畴的感觉并不是淡化下来,而是更加强烈了。恐惧感也随之而来,每次的约会我都格外用心,生怕那种“心灵感应”彻底搅乱我掩饰得并不结实的最私秘处。
丰联广场见面后,以此为起点,我们向西缓慢走着。那天她不知怎的,话格外多,讲了些从北京电视台的《第七日》中看到的新奇事,问我时下正在热播什么样的港产电视剧,商量何时去一起看刚上映的好莱乌大片……我仔细地听进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思考她问我的每一道问题并尽量给予最恳切的回答。但是当走到东单路口时,她莫名地发起脾气来。
“李桐!”她突然站住,“也许你以前从杨昕那里听说过什么,是不是?”
我茫然地看着她。
“不管他对你说过什么,现在你是在和我约会啊!我是你唯一的恋人,请你记住!”她说完喘着粗气,好像真的很生气的样子。
“对不起,是我不对。也许我想的和你认为杨昕说的并不一样,有的时候那一丝偏颇对你来说的确不公平,但请你相信,我的确在努力地将它纠正过来,真的,我很努力。”
“嗳,李桐,没关系的。”她转回了原来的语气,“杨昕是我永远的痛,你是知道的。有时候爱一个人也有可能是致命的错,错到根本纠正不了。但我希望我们之间……即使有错,也不要到那样无法纠正的地步,可好?”
她说到了“错”,确实是最根本的问题。和努不努力本质上是一点不相干的。
我们又无话地走了一段路,光大银行前,再次停住,这次是一起不约而同地。
“我们要去哪?要准备做什么?”她问我。
“不知道,径直往前走就是了。走到某一地方自然会明了要干什么的,也许是形势迫使必须做某些事。”
“那岂不很恐怖?我们就这样径直地往前走下去,不清楚要去做什么?真的是这样吗?”她眼睛瞪着我。
“这是没办法的事,从我们开始走时就已经注定了。……要不,去新东安看电影?”
她叹气,表示勉强接受。
“可喜欢看喜剧?”她问我。
“喜欢,但一般只看我认为经典的,例如《大话西游》——技安写的剧本;山田洋次的《寅次郎的故事》,记得是沃野清演的寅次郎;另外就是《卡桑德拉大桥》,很经典的,看过吗?”
她摇头,“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大话西游》,至于是技安写的剧本?我就不熟悉了。可我记得《卡桑德拉大桥》并不是个喜剧,不是个灾难片吗?是在列车上发现某种致命病毒,怕到站后病毒蔓延,所以就把必经路上的卡桑德拉大桥炸掉,让列车、包括乘客和病毒一起消失。大概是这个情节吧?”
“难道你不认为这样愚蠢的做法本身就很幽默吗?把故事喜剧化地看待,或许能使生活变得轻松也说不定呢。”
说起电影这个话题,我们的话就开始多起来,这次约会也随着快乐起来。
但是,电影终究没能看成。走到东安商场时,她的电话来了,催她回医院。她几乎快要哭出来,没有办法,必须回去。我拦了辆出租车,给了她出租车费,安慰了几句,目送着走远,那一幕几乎似曾相识。
说到了杨昕,能使我回忆起很多人——外婆、外公、“苏尔策”、付宇……这种感觉是很叫人沮丧的。为什么只因为想起杨昕才会连带出回忆呢?他是根引导线吗?的确,他就是根引导线,引导我认识了他的表妹,引导我爱上了她,引导我从现实的麻木中拖回到最初的起因中。但我相信,他不是决定性人物,只是根引导线而已。
这是周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