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窗外,沿线(下)
汝莛2016-06-16 09:284,199

  星期二?是个什么日子?仔细想想,今天是星期一,九月九号。从我书桌上那页印着辆现代索纳塔的台历上,查不到任何有关这一天的什么特殊含义。此时的我只听见宇多田的嗓音还算美妙,发音没有任何俚语味道,吉他调子颇有付宇的风格(怎么突然间想起了付宇呢?)。但据我所知,宇多田似乎不是日本关东地区的人,而其余的:她长在美国,受西方教育,有哮喘病,是个并不漂亮但又号称“美女”的东洋歌手,出过五张专辑。

  关于歌手,生活在这个年代的我注定能够知道好多好多。流行什么,时尚什么,明星什么……什么什么的,也就是我们这代人在对像一把漏勺似的生活用零零散散的“什么什么的”乐此不疲地填充着。填下去,漏下去,再填,再漏——实际上,“填”——“漏”这个过程,便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我从CD盒中翻出歌词,边看边一首首听下去,旋律忽而明快,忽而和缓,以至让我很想祈盼到的睡意无法光临。我按了按前额,清醒了不少。当然,我想不出要去打盹的理由,所以,得不到理由的事情也就不去做了吧。但只除了一件事:想念茹琳。她居然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而且预谋了一年之久!天那,那么可怕!不给我任何理由,也许确实没有理由,她也无可奈何,但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便要如黄河入海般地想念她,我相信到什么时候都一样。

  高珊珊明白地说在安定门地铁站口等我,我想象着十有八九又会等她不少时间。安定门桥正在施工,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汽车、自行车、行人挤成一团,竟还相安无事。我一个人站在地铁门口活像个刚吃饱了的流浪汉。不巧的是,地铁口正好有个流浪汉向我行乞,使我这种感觉瞬间荡然无存。我给了他一枚五角的硬币,他居然还赖着不走,没办法,只好往地铁站里逃去。刚好高珊珊从地铁出来,闷着头往上面走着,因为她的那件薄得可以的白色外套格外显眼,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她。我迎上去,走到她旁边,她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喂!没看见我?”我轻轻拍了下她肩膀。

  “天!”她似乎吓的不轻,“你?你怎么像鬼一样?”

  “在想什么呢?要是这样过马路非被撞不可。”

  “去!才不会呢。”

  “刚才你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第二个电话——像撒癔症似的,是有什么事不好在电话里说吗?”我和她路过那个乞丐时说。

  “唉……”她叹了口气,“怎么说好呢,偶尔碰到烦冗的事难免这样。反正要解决的事情有一大堆,慢慢来吧。”

  也好,慢慢来——活像邻居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的口头禅。

  她所说的涮肉馆在地坛公园对面的街边,挺不起眼的。看这样子她似乎不只来过一次。

  “这里你以前经常来吗?”我刚进门就问她。

  “也不是经常,和杨昕来过两三次,不算高档,但环境还算不错。你看呢?”

  我环视四周,格局规划得算是合理,各个桌位离着不远不近,恰倒好处;客人不多不少,恰倒好处;服务生不拖不沓,恰倒好处。只有光线昏暗了些,也许是构筑某种情调,但考虑到这是家涮肉馆,这个情调总叫人感觉蛮奇怪的。所以我们选了靠着窗口光线比较敞亮的位子坐下。

  “是这个,你上次付账时落在我这里的东西。”她刚一坐下便从提包里掏出那张纸,果不其然,而且没多出一折。

  “谢谢,我今天刚想起来。”我撒谎说,“你猜得没错,的确是件很重要的东西,就某一方而言。”

  “不好意思,那里的内容我看过了。她习惯性地用手背顶了下鼻子说。此时服务生把菜单递给了她,她略有所思了几秒钟,而后递给我。我简单点了肥牛、豆腐和青菜,她要了鱼丸、蘑菇、蓝枚汁,我又点了啤酒。

  “哪里,内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看看也无妨。”我接着她的话说。

  “不过……我不大懂。理所当然嘛,懂了才是见鬼呢!”我们互相笑笑,她继续说,“笼统地说,是一个人给你写的,换句话——那个人影响着你的喜怒哀乐。然后呢,又放弃了你。在我理解,所谓的夜鸟,一定不是个简单的比喻,对你的重要性就在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彻彻底底地明白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旦懂了,纸不再重要,那个人的意义大概……我猜是吧。”

  “纸的意义能等同于一个人吗?再者,即使理解了,懂了,又能表示什么不再重要吗?这之间其实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对我来说问题的关键不是要彻彻底底弄懂它不可,弄懂它又会有意义?就如同你处于杨昕的境地,你同样会绝望的。同样,弄懂没有意义!”

  “对不起,打断一下。”她把包放到一旁,看了眼手腕上的卡通手表,“这样吧,等东西上来咱们就使劲吃,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饭后的问题饭后再解决,因为不管是有意义的或是什么都不代表的,很多很多,多到足以影响你我——起码是我的食欲。实话说我非常非常非常厌恶面对着香喷喷的食物而没有一点胃口的那种感觉,甚至比看恐怖电影还难受!”

  她像是在极力掩饰着紧张情绪,此时服务生把火锅端上桌,打开小型液化气罐,点着火炉,同时问需不需要加辣椒调料,我和她几乎同时摇摇头。

  “你不喜欢辣椒和恐怖电影?”我问。

  “难道你喜欢?”她以反问回答了我。

  我一笑,心领神会。

  首先上的是蓝枚汁和啤酒,还有赭石色的火锅调料,上面洒着星星点点的香菜。而后,青菜、鱼丸、肥牛、蘑菇陆续摆上了这方不大的餐桌,显得凌乱似乎又各归其位。

  我没立即动筷,啜了口啤酒,从杯的边缘看到高珊珊的眼睛,充盈了看上去百分之八十欢快的内容,另外还包括百分之二十更复杂的心绪。——她使劲劈开木筷,环视了一桌子的东西,随即夹起块离右手最近的盘子里的蘑菇,端详一下。那蘑菇长得相当异样,活像只张开翅膀的麻雀,不过水灵新鲜得很。如鉴赏艺术品般地端详后,慢吞吞地把蘑菇放进沸水中,冷不丁又看了对面的我一眼。

  “对不起,很闷吧?”她突然冲我说。

  “没什么,一下子吃饭时不说话,还真够怪的。”我说,“和我堂妹李桦完全相反,跟她吃饭就好像茶话会一样,边吃边听她演讲,性格使然。”

  她似乎没听进耳朵,喝了口蓝枚汁,没再说什么。

  这顿饭只吃了二十多分钟,其间除了各提示一次上洗手间以外再没说一句话。想比较而言,她吃饭一点也不斯文,常常是整块肉、整个鱼丸地下咽,和她最初给我的印象无法相联系。不过即便这样,她仍有护士特有的职业病——爱干净,从没把汤汤水水的溅到自己身上,至多把餐巾弄湿而已,不知怎么做到的。总之,这顿饭叫我琢磨不透,因为没有对话,也就预示着饭后将会有更不可预知的事件。

  “可以说话了吗?”我眼看她把最后一口蓝枚汁喝完,问她。

  “等等,先付账。”

  她叫来服务生,服务生说需要我们给填个服务反馈表,会赠送两个冰激凌。我接过表,居然像求职登记一样,姓名、性别、家庭住址、联系电话……我皱了皱眉头,但还是一项不落地添完。最后一项“服务意见”我写道:“什么都是恰倒好处,只是光线需要改善,有艾米纳姆的音乐就更好了,最后,以后请把求职登记表做得更艺术些。”写完,我递给高珊珊,她仔细地看一遍,扑哧笑出声来,递给服务生。服务生连看都没看,夹在一打表中,从服务台送来两个冰激凌。

  “走吗?”她用右手手背顶了下鼻子,说。

  “去哪?”

  “嗯……”她瞅着窗外,天还没完全黑,“这样吧,你送我去个地方,在东四十条,在那我们把该讲的事情一股脑讲完,该解决的问题一股脑解决掉,好吗?”

  当时的我并没意识到和她去东四十条的某个地方意味着什么,还认为又是个不错的咖啡馆或者酒吧之类的。说些无聊的话,也就是该讲的事情一股脑讲完;解决一些无所谓的问题,也就是该解决的事情一股脑解决掉,在我理解和她的这一行也无非如此。所以到此为止,我对高珊珊的认识囊括了两点:一、漂亮且说话不拘一格,其中程度若到纽约定居的西班牙后裔,另类又不失条理;二、喜欢一切事情从拖沓处思考,也许作为护士不允许她拖沓,但骨子里的东西,濡染在举止的每个细节中。

  “准确吗?”我问靠在我肩膀上似乎在打盹的她,关于我对她的认识这一话题。

  “没的说,不愧是学新闻的,几乎概括了我的所有!你是天才!”她一动不动,甚至注定要永远在我肩上栖息一般,如同贝壳上的海葵。

  半个小时了,她就这么栖息着,使我被动地接受着她轻若丝雨的温存,直至一点点渗入我感觉的最深处。“你身体里有虫子!”——鸟一下子就冲进去,身手迅猛无比,与其说是鸟的动作,倒不如形容为青蛙的舌头从伸出,到卷中蚊子,再收回来得贴切。

  “怎么突然想和我在一起呢?来得这么出乎意料,而且晚饭也是你请的——总而言之,我相信你还没有确定判断和我恋爱是对是错。”我壮着胆子毫不结巴地说。

  她终于把头从我肩上移开,我们也许都沉浸在某种悲伤的气氛中,空气中到处都在弥漫。

  “可惜今晚没有烟花……”她说,“对一个人说‘对不起’是件迫不得已的事,也很无趣,所以这句话我经常对杨昕说——可悲的人。如果要是倒退一千年,或者他也不会如此悲伤,什么维也纳的外公、爱上表妹这些事,有的不会发生,有的合情合理,不是吗?”

  “他或许会这么想,可爱看《红楼梦》?”

  “哪里,他才不会那么幼稚地想呢,似乎也从没看过《红楼梦》。难道他就是不懂我必须要做个正常人,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这由不得他……”

  她还是用右手顶了下鼻子,松松领口。

  “可惜你有个关于‘夜鸟’的谜题,否则,我或许真的能过相当正常的生活。”她重新把头靠上我的肩。

  杨昕的事暂时告一段落,高珊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她还是自己去联系了杨昕,告诉他所有知道的有关他母亲的事——母亲说的很坚决,不再回南京了。寄到北京的信里写得很清楚,两个月前外公去世时把留下的乐器公司全权交给了妈妈,所以以后她会在维也纳从新开始另一种生活。至于杨昕,按她所用的字眼“无辜的孩子就不必要他承担什么惦念了,自己走下去吧。”只说了这些,高珊珊没再解释其他的,因为她知道,不如此就只会徒增烦恼。再往下,我们开始新的恋爱生活。

  夜不静谧,因为那不是午夜,时而有汽车碾压马路的闷声,但仍然没有她想要的烟花。

  “现在九点半,算晚吗?”她问。

  “不好说,明天我第一天上班,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别介意,突然想和你接吻!”她说。

  当我们嘴唇碰到一起时,满世界都是湿湿漉漉的,预示着我们必须恋爱。花坛的栏杆很细,让坐在上面的我们非常难受,但是我们在接吻,绝无虚假——在一个心情完全可算舒畅的夏夜。臀部渐渐麻木,失去知觉,即便如此,我们的吻仍在继续。

继续阅读:第20章 遗失时空的时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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